芳明1128西洋湖边

第660章 河东之剃

天会六年七月的太原府,承天殿内。完颜希尹端坐在案后,静静地听着属下汇报各地的执行情况。殿外,晨雾尚未散去,而他心中却已是朗朗晴空。

「禀兀室林牙,太原、忻州、汾州、石州、代州、隰州、辽州各地官吏已开始推行新制。」一名猛安详稳低声道,「按照您的旗主令旨,原先的剃辫入旗政策已废止,现在全民须剃辫,但以腰牌、衣饰、登籍方式来区分猛安谋克旗丁与奴籍。」

「实施得如何?」完颜希尹不紧不慢地问。

猛安详稳低下头,「回主子,百姓反应各异。大户人家和商贾地主,因担忧身份受限,已经纷纷剃辫登记入籍。小民虽仍有疑虑,但因无法经商持产,不得不逐步接受。只是……石州、代州一带的绿林余孽趁机作乱,煽动民众反抗。」

「他们怎么说?」

「他们鼓噪,说金国是蛮夷,强迫汉人剃发是侮辱。又扬言,如今不剃辫子也要剃,早晚还是要奴役汉人。」

「哼!」完颜希尹冷笑,「愚蠢至极!本相此策,岂是单纯为了剃发?这是要让他们的身份、社稷、血脉皆断于大宋,永续于大金!剃发者,即金人;不剃者,不得为人!」

大殿中顿时一片寂静。

他站起身,负手踱步到殿前,眺望城中街道。自新政推行以来,每日都有无数百姓前来剃辫登记,换取身份认同。街头巷尾,到处是剃额的剃刀铺、登记造册的衙役,还有那些满脸犹豫、却不得不低头的士人商贾。

他们或许心怀不甘,但只要剃了这一刀,他们的族群认同便再无回头之路。

「报!」

一名探马急匆匆跪下,「启禀相公,代州百姓昨夜哗变,劫狱救出未剃发者,已逃入雁门山中。石州、辽州绿林也开始活动,煽动各地抗拒新政。」

「早知他们不会安分。」完颜希尹神色不变,轻轻掸了掸袖口的灰尘,「既然他们要造反,那就更该剃发了。」

「主子的意思是?」

「凡反叛者,一律枭首示众。」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家眷奴仆,全部强制剃发入籍,归入猛安谋克,子孙世代为金国顺民。」

猛安详稳一震,心中泛起一丝寒意。此策看似宽松,实则比以往更为歹毒——因为反叛者的血脉会被彻底断绝,他们的子孙将被金国吸收,身份再无法复归。反者死,顺者不可复汉。

完颜希尹背手而立,望着晨曦中的太原城,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此策一出,百年之后,中原人还会记得大宋吗?

自金国推行新制以来,各地百姓纷纷剃额入籍,而祁县,这座太原府南郊的小城,却爆发了一场出乎意料的反抗。

起事之人并非绿林豪杰,也不是残存的宋军义士,而是城中百姓。起因不过是几名读书人、公吏与手工业匠人拒绝剃额,被金兵当街鞭笞游街示众,城中民众义愤填膺,群起攻杀监斩的猛安详稳,劫狱救人,推举前宋县丞王汝谦为首,宣布抗金守城。

消息传出,太原震怒。完颜希尹调遣自己正红旗麾下猛安与镶黑旗完颜娄室部两路大军自南北合围,要用血洗此城,以儆效尤。

祁县的城墙不过一丈多高,城内也无精兵强将,只有百姓数万。面对金军的合围,王汝谦带领百姓四处收集兵器,城中铁匠连夜打造长枪、刀盾,妇孺搅和米盐,煮沸后倾泼城墙,以备守城之用。

金军兵势汹汹,完颜娄室素以骁勇善战著称,麾下镶黑旗猛安早已列阵城外,举弓放话:「凡剃额投顺者,可免死;否则屠城!」

城中百姓齐声怒骂,无人应答。

金军在北门架起云梯,猛安部众沿梯而上,刀盾手攀爬至半途,便被城头百姓滚木擂石砸得头破血流。热油倾泼,云梯燃烧,金兵哀嚎坠地,尸横遍野。

城南,完颜希尹的猛安破开外城,直逼内门,眼看便要杀入,城内百姓却已将街道挖掘成壕沟,又在各处筑垒,妇人小童都拿起刀叉棍棒,顽强抵抗。

激战三日,金军损失惨重,竟无法攻下区区一座小城。

完颜希尹震怒,下令「屠绝此城,不留一人」,正红旗与镶黑旗两路大军昼夜攻杀,金兵以火焚城,四处浓烟滚滚,哭喊之声震天。

王汝谦率领最后的城中残军退守县衙,书写给江陵行在的遗表后投笔高呼:「我等非宋官、非宋将、非宋兵,然不为金奴,愿以此血告天下——中华尚存!」

说罢,仰天长笑,提剑冲出,与金军血战至死。

入夜,金军破城,城中百姓拼死反抗,无论老幼皆手持武器,与敌人厮杀到底。城破之时,妇人投井,儒生自刎,手工业者、商贾、农人无一人投降,乃至婴孩亦被母亲亲手掐死,不愿落入金军之手。

金兵入城三日,尸横遍地,血流成渠,屠尽全城三万余人。

血色晨曦下,整座城池化作死地,街巷间唯有焦土与尸骨。完颜希尹立在城头,冷眼望着残破的城郭,沉默片刻,轻声道:「……凡不剃辫者,皆死。」

他终于明白,「留发不留头」该如何执行了。

台山的清晨,山风凛冽,云雾缭绕,往日隐修的禅院、藏兵的山寨,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沉闷而压抑的气息。

高胜负手而立,站在悬崖边,俯瞰山下密林间那条熟悉的小路。那里本该有一支北海商行的补给队,载着粮食、药材、盐铁,沿着山间小径缓缓而来。可如今,一连半月,路上连个鬼影都没有。

身后,山寨的兄弟们面面相觑,饥饿与不安在每个人心里蔓延。

「高大哥,杨掌柜派来的商队被金狗抓住了,已经问斩。」探马急匆匆赶回,脸色铁青。

高胜攥紧了拳头,心头猛地一沉。

「那咱们派下山买补给的兄弟呢?」

探马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低声道:「全都没回来。」

这一刻,山寨中一片死寂。

三日后,高胜紧紧握住刀柄,看着眼前站成一排的兄弟们。每个人都低着头,脸上带着痛苦而屈辱的表情。

旁边的五台山显通寺剃头匠手持剃刀,手微微颤抖。

「动手吧。」高胜闭上眼,声音沙哑得仿佛被刀剜过。

剃刀落下,碎发飘落,第一名兄弟的头顶被剃去一块,露出了光滑的头皮。

兄弟们攥紧了拳头,咬紧牙关,硬生生忍住不让眼泪流下。

「高大哥……」麻立成声音颤抖。

高胜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望着远方的群山,眼中满是仇恨。

「……剃了吧。」

这一刻,他的心像是被烈火焚烧,又像是被寒冰封冻。

他们剃了辫子,换得的是暂时的活路,可这一刀下去,他们的尊严、他们的信念,已然被削去了一半。

另一头,吕梁山的王荀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手下的几个心腹愤怒地拍桌而起,怒吼道:「金狗这是要断咱们活路!他娘的!再不杀下去,咱们全得饿死!」

王荀却没有急着开口,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事情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杀下去」能解决的了。

从前,金兵以剃辫与否来区分旗丁与汉奴,他们只需盯准剃辫者,杀之便是。但如今,金狗推行「全民剃辫」,不剃就杀,全民一律发式相同,他们的袭击手段一下子被废掉了。

更糟糕的是,这条法令让所有市镇村寨都成了金国的眼线——不剃辫的,走到哪都逃不过检查,寸步难行。

「要不,咱们也剃了?」有人小声地提议道。

众人顿时炸了锅。

「放你娘的屁!」

「咱们要是剃了,那跟金狗还有什么分别?」

「可不剃,咱们活不了啊!」

吵闹声在王荀的寨厅内此起彼伏,众兄弟的眼中既有愤怒,也有惊恐。

「这一口气,先忍着。」王荀捏紧拳头,低声道,「等到有一天,咱们再杀回来。」

山风吹过,发丝四散飘落,消失在青灰色的天幕之中。

松子岭山风呼啸,林间雾气缭绕,遮掩着一座隐秘的山寨。这便是复兴社的据点,自靖康之难后,梁兴聚拢残军义士,以此为根基,誓要与金人血战到底。

然而此刻,寨厅之中,气氛却比夜色更为沉重。

「河东有变,金狗竟然在太原、汾州一带推行全民剃辫!」一名探马疾步入厅,脸上满是怒火,「凡是不剃的,一律问斩!五台、吕梁的兄弟们已经撑不住了,全都剃了!」

此言一出,厅中众人纷纷变色。

「高胜、王荀也剃了?!」赵云难以置信地吼道,「他们不是誓死不降么?」

「是誓死不降,」探马咬牙切齿,「但金狗已经把所有要道都封死了,不剃寸步难行,出山就被抓。他们还能怎么撑?」

一时间,厅内陷入沉默。

梁兴端坐上首,手掌缓缓摩挲着刀柄,眼神冷峻如铁。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早在推行剃辫之初,金狗就不是单纯为了区分旗丁和奴隶,而是要彻底摧毁汉人骨血里的反抗之心。」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一道寒光划破黑夜。

「当初北地沦陷,百姓还心存幻想,以为只要安分守己,金人终会放他们一条生路。」梁兴的目光扫过厅中每一个人,沉声道:「可看看现在,金狗哪怕得了天下,也绝不放心。他们要用剃发这道铁律,让汉人一代代在屈辱中成长,直至彻底变成顺民,变成他们的好奴才!」

众人脸色愈发难看,拳头握得咯吱作响。

「复兴社的弟兄,咱能剃这个头吗?!」梁兴猛然一拍桌案,声音如雷。

「不能!」

众人齐声怒吼,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梁兴站起身,目光沉静如渊:「不能剃,那就得走。」

「走?」吉倩一怔,「去哪?」

梁兴目光深沉,望向南方:「大宋。」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愕然。

「大宋……他们能容咱们?」

「朝廷里头的奸臣,可比金狗还会害人!」

「更何况,如今河北一侧尚未推行剃辫,咱们还可以活动,为何要南下?」

人议论纷纷,心有迟疑。

梁兴却缓缓摇头:「金狗在河东推行此政,只是个开端。他们若尝到甜头,必定在河北推行。到那时,我们还能往哪儿躲?」

厅中一片沉默。金兵的毒辣手段,他们比谁都清楚,梁兴的判断极可能成真。

「咱们复兴社,要为大宋复国,这是咱们的初衷!」梁兴环视众人,沉声道:「岳鹏举当年在河北抗金,如今镇守荆湖,是大宋唯一真正有复兴之志的大将。我与他曾有旧交,如今若能南下投奔,便能得一立足之地。」

众人心神微震,提起「岳鹏举」三个字,他们心中多少燃起了希望。

「如今河北尚未封锁,正是我们南下的最后机会。」梁兴冷声道,「若再犹豫,等金狗剃辮大军杀到咱们门前,就晚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神情一震。

短暂的沉默后,李进咬牙拱手道:「梁大哥,兄弟们听你的!」

梁兴微微颔首,眼中杀意凛然:「趁夜分批下山,先往汴京,再经颍昌、信阳,直奔荆湖北路。」

「是!」

这一夜,松子岭的火光熄灭,复兴社的义士们整顿行装,趁着夜色踏上了南下之路。

他们不知前方是否真有出路,但有一点,他们无比坚定——他们决不能剃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