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明1128西洋湖边

第726章 理学南渡

金溪陆府上下乱成一团,仆役们来回奔走,将一箱箱金银细软抬上马车,库房里的书籍、器皿、田契、旧物全都被翻了出来,或变卖、或打包。

陆贺站在中堂,眉头紧锁,他的面前站着几名来自明海商会的抚州代表,他们手里拿着刚签好的契约,见他脸色不善,仍是笑容可掬地说道:「陆老爷放心,您这些田契我们都是按市价收购的,真金白银已经兑付清楚,绝无拖欠。」

陆贺点了点头,接过契约,心里五味杂陈。这些祖辈传下的良田,曾经是陆家立足金溪的根本,如今却换成了沉甸甸的黄金。从此陆家再不是金溪大户,而是流落海外的开拓者。

他强压下心头的怅然,转身对着身旁的家人们道:「速去收拾,一刻也不得耽误!」

大夫人、二夫人相视一眼,皆是愁眉不展,但也不敢违抗。家奴们连忙去张罗,一时间陆府人喊马嘶,好似一座即将倾塌的大宅。

天井之中,十四岁的陆九思站在廊下,眼见家中热闹喧嚣,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刚从吉州岳家军营地回来,带回来的却是毫无希望的消息。

「岳家军并不打算南下,他们要与方妖女一道北伐金贼。」

他拳头紧握,心里憋着一股愤懑。他以为岳飞身为宋将,定然痛恨妖女篡国,会愿意趁机夺回江西,结果对方却根本不接话,甚至隐隐有些不耐烦。

「大哥,你愁什么?」

旁边,十二岁的陆九敘拉着十岁的陆九皋,两人满脸兴奋,围着家里的搬迁队伍跑来跑去,一点也没有离乡的愁绪,反而把这当成了一场盛大的旅行。

「你们不懂!」陆九思冷冷回了一句,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门。

院中,小小的陆九韶才刚满一岁,依旧安安稳稳地躺在摇篮里酣睡,丝毫不受这场变故的影响。

与此同时,陆家派出的商队已经赶往明州,在海商的协助下,采购了大量的南迁物资——耕牛、铁器、种子、粮食、布匹,甚至还订购了一批新式的火铳与铠甲,以备不测。

陆贺深知,他们即将前往的陆宋岛,虽是封地,但仍是荒蛮之地,若无军备防身,怕是连登陆都成问题。

陆贺站在院门口,看着陆家祖宅最后一眼。

这是陆家六代人的根基,如今却要拱手让人。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挥袖,沉声道:

「走吧,去明州!」

陆府上下一片哀戚,但马车仍是缓缓驶离,消失在金溪的晨雾之中。

永乐十年二月十二,明州港口晨雾初散,海潮拍打着码头,一支规模庞大的迁徙车队正陆续抵达。数百辆满载家财的马车、驮运辎重的骡队,以及三千余名陆家的佃户长工,汇聚在港口,场面蔚为壮观。

海风夹杂着淡淡的盐腥味,吹拂着明州港口。这里一向是南来北往商贾云集之地,但今日的气氛却与往常不同。码头上聚集着两支大规模的车队,成千上万的百姓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竟比昔日更显热闹。

陆贺站在马车上,看着辽阔的港口,心绪难平。大明治下的明州繁华依旧,然而他今日在此,不是为求功名富贵,而是准备踏上南渡之途。

陆贺翻身下轿,环顾四周。他的队伍刚刚抵达,却发现码头上早已有另一批人马整装待发。

「老爷,您快看!」陆家管事陆忠指向前方。

陆贺顺着手指望去,只见另一支庞大的队伍已在码头集结,同样是车马成群,百姓熙攘,显然也是一批即将远行的人马。他心头一紧,随即目光一凛,顿时瞳孔一缩——那位身着儒衫、眉头紧锁的中年士人,竟是昔日的旧识,徽州理学名士朱松!

朱松,本是徽州士林领袖,理学正统的坚守者,与陆贺同道中人。江南西路尚未陷落时,朱松赴任尤溪县尉的路上做客金溪陆府时两人共议「正道」,痛斥方妖女篡国乱政。然而,此时此刻,他们竟在这明州港口相遇,显然朱松也不得不走上相似的道路。

朱松也在人群中看见了陆贺,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快步迎上,拱手道:「陆兄,竟在此处相逢。」

陆贺回礼,语气复杂:「朱兄,看来你我终究是同路人了。」

朱松苦笑一声,叹道:「陆兄何出此言?我等乃圣贤门徒,忠于宋室,怎会与妖女同流?」

陆贺微微一哂,道:「既如此,朱兄又为何在此?」

原来,朱松早在福建尤溪便筹划煽动百姓起事,反对大明的‘乱政’,企图恢复宋朝纲纪。然而,他的行动被闽浙总督吕师囊提前察觉,所幸吕师囊并未大肆屠戮,而是按照方梦华的‘预案’,让朱松一党自行决定是投奔江陵,还是南渡出海。

朱松最终选择了后者,遂带着门生故旧及数千愿意追随他的佃户,辗转来到明州,准备渡海前往南海道。

朱松脸色一僵,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吾在尤溪勉力而行,试图聚士抗暴,然天命不佑,终究事败。吕信陵遣人告知,若愿南迁,可获舟船南渡,若欲北归,则自行往投江陵。然今日江陵朝堂,理学话语权已被杨时及其门徒把持,何尝容得下我等?」

陆贺微微颔首,心下了然。朱松在尤溪筹谋反抗,想必是想拉拢地方士绅,煽动百姓反对新政,可惜吕师囊早有准备,不仅迅速镇压,还按照方梦华的「守旧派安置方案」,将其驱逐至明州,给予两条路——要么去南宋,要么南渡。

陆贺低声道:「朱兄不愿北去,想必是看穿了南宋之虚。」

朱松长叹道:「国事如斯,宋廷已非我等立身之地。只盼能寻得一方净土,依古法立规矩,以存儒家之道统。原以为吾辈能重振宋纲,教化百姓,不想今日却成流民,远走蛮荒。」

陆贺听后微微一笑,道:「若如此,何不与陆某同行?吾已得晏刑部允诺,将于吕宋岛立一新国,岛名‘陆宋’,可行吾道,定吾法,五十年内金陵不闻不问。」

朱松闻言,心中大动,连忙追问细节。陆贺便将自己与晏广孝的对话细细道来,朱松听后,沉吟良久,最终目光一凝,沉声道:「既然大明愿予吾等一方天地,吾等便当珍惜。」

陆贺点头,两人对视,心照不宣。明州港口仍旧人头攒动。港湾里停泊着数十艘大明海军的战船与海商的福船,船工们忙碌地装载粮秣、耕牛、种子,还有铁器、织物、陶器等日用品——这支庞大的船队,即将载着陆、朱两家以及他们的追随者远赴南洋。

陆贺站在码头边,望着海天一色的景象,心绪复杂。他这一生苦读圣贤之书,原以为能在华夏大地上践行理学之道,如今却要南渡海外,去做一个「开国之主」——这到底是天命,还是天弃?

正思索间,朱松缓步走来,拱手道:「陆兄可有定计?南洋广袤,吾等应先择地而立。」

陆贺回过神来,皱眉道:「吾原欲直抵陆宋岛北端,依山面海,自建家邦。朱兄呢?」

朱松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张海图——那是明海商会所绘制的东南海域详图,上面标注着明州、东海道(台湾)、吕宋、南洋群岛等地。朱松指着吕宋岛以北的两片岛屿(今菲律宾巴丹群岛和巴拉延群岛)说道:「吾已选定此地,命之为‘朱士群岛’,海峡则为‘朱士海峡’。」

陆贺凝神一看,只见朱士群岛南接陆宋岛,北邻东海道,方圆五百里,位置极为关键——既可借助明海商会的补给港口,确保船只通行,又能与东海道的高雄市互通有无,朝发暮至,不至于如南洋诸岛一般孤悬海外,困守荒野。

「此地距离中土不远,亦无南洋之瘴癘之患。」朱松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日后若有变故,此处可为退路。」

陆贺目光一闪,沉吟道:「朱兄此言何意?」

朱松微微一笑,未作解释,只是缓缓说道:「吾与陆兄志同道合,此去南洋,当互为依靠。」

陆贺盯着海图,半晌才点头道:「善。」

在明州海军都司的协调下,朱松的船队与陆贺的队伍合流,两支庞大的家族势力达成共识:陆家前往吕宋岛北端,建立‘陆宋’,采取封建体制,以宗法家族为核心治理领地,完全恢复理学士族统治的旧制;朱家在朱士群岛定居,控制海峡商路,与东海道往来密切,同时负责物资转运与海商交易;两家互为唇齿,陆宋提供人力、耕牛、种子,朱士群岛负责海上补给、商贸,共同建立南洋理学士族的势力圈。

二月十五,明州港口风平浪静,数十艘大船迎风待发。陆贺站在甲板上,回望故土,心中百感交集。他的家族、他的祖业、他的学问,终究被大明的新政所摒弃,如今,他要去海外另立乾坤。

朱松则神色淡然,似乎早已看透大势。他抚须而笑,对陆贺说道:「陆兄,吾等今日所行,非亡命,乃开疆拓土。五十年后,大明若仍昌盛,则吾等亦有一席之地;若其衰,则吾等或能东山再起。」

陆贺闻言,目光深邃,缓缓点头。

海潮依旧翻涌,船队已在港口整备待发。陆贺、朱松两支队伍合流,数千人的队伍将在数日内启程,他们将乘大明海军的舰船,前往吕宋岛,建立属于他们的旧秩序。

随着一声号角,船帆高扬,庞大的舰队缓缓驶离港口,逐渐消失在茫茫东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