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0章 第八〇八章 五年之约
八月初五,泗州青阳镇,秋日的睢水,波涛在亭下轻轻拍击岸石,带着肃杀的意味。
清凉亭位于河中小岛,亭内摆着一张长案,左右分坐明、金两国谈判代表。
凉风习习裹挟着睢水的湿气,在亭间盘旋,使得一众谈判代表都不由得拢了拢衣襟。谈判桌上摆着刚端来的热茶,却无人伸手去碰。
明军代表一侧,方梦华端坐首席,陆行儿、方杰、吴加亮、包完、吕将分列两侧。
金军代表对面,完颜吴乞买居中,完颜宗翰、完颜蒲家奴、刘豫、时立爱、韩资正分列两侧。
两国谈判代表沉默以对,只有睢水河面上的波涛声和远处城头的旗帜猎猎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沉闷的压迫感,彼此刀剑交锋的余威仍未消散。
「既然双方都不想继续无谓杀戮,便谈谈条件吧。」完颜吴乞买率先开口,语气沉稳,「大金愿以淮水为界,划定南北疆土,以求永久和平。」
「永久和平?」方梦华嗤笑一声,目光凌厉地扫过金方代表,「女真铁骑席卷中原之时,可曾与北方百姓‘永久和平’?」
「大明不是南宋。」她冷冷地继续道,「我们不做苟安求和的买卖。今日的谈判,不是和约,而是限期停战。」
完颜宗翰眉头微皱,低声与吴乞买交换了一个眼神。
方梦华的态度,比预想的更强硬。
「你们明国虽然占了些便宜,但也别忘了,鏖战至今,双方皆精疲力竭。」完颜蒲家奴沉声道,「继续战下去,对谁都无益。」
方杰冷笑道:「我们能继续,你们呢?」
金方无人作声。
「谈判要讲实力,而不是空口说教。」吴加亮冷淡地说道,「既然你们开口求和,就说明谁更撑不住。」
韩资正忍不住道:「明军在泥潭战中损失亦不小,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方梦华冷冷看着他:「你们用骑兵围猎我的军队,失败了;你们用舟师截断我的补给,失败了;你们想用气候拖垮我的火器优势,失败了;如今又来谈和,是怕再失败一次?」
空气顿时沉寂下来。
「今日定下的,不是和约,而是停战。」
方梦华率先开口,声音平静而不容置疑。
她看着对面的完颜宗翰,眼神如刀锋般犀利:「你们金人侵占北方,屠戮我族百姓,今日不过是因势利导,借机喘息。五年后,此战必续。」
完颜宗翰目光微微一沉:「五年?若五年之后,你们江南已然变天呢?」
「那就让五年后的兵刃来回答。」方梦华淡淡道。
此言一出,亭内顿时安静下来。
完颜吴乞买缓缓开口:「我们金国愿意以睢水为界,南岸归明,北岸归金。」
方梦华不置可否,吴加亮却当即反驳:「滑天下之大稽。睢水乃泗州之腹地,此战明军已经占据泗州、宿州,何来睢水之说?此等分界,未免可笑。」
陆行儿接着补充:「我军控制泗州、宿州、邳州、宿迁、海州、密州、莒州、涟水等地,而金军不过尚握徐州、沂州、亳州、颍州,我们提议以潍水、沭水、睢水为界。」
完颜宗翰目光一沉:「此界线对我大金不利。」
「你们在山东分战场兵败,当然不利。」方梦华语气冰冷,「否则,今日坐在这里的,或许就是我。」
完颜吴乞买面无表情,但指间微微用力,捏紧了袖口的织边。
这场仗的胜负,已然分出。
片刻后,完颜宗翰沉声道:「濰水、沭水、睢水为界,停战五年。此后,战与和,再论。」
完颜吴乞买缓缓抚须,沉思片刻,缓缓道:「既如此,便按你我所议——泗州、宿州、邳州、宿迁、海州、密州、莒州、漣水归明,徐州、沂州、亳州、颍州归金。大致以潍水、沭水、睢水为界,停战五年。」
刘豫忙不迭地点头:「既然天命如此,三国自当永修和好……」
「住口!」
方梦华猛然拍案,目光森然地盯住刘豫:「你那河南齐地不过仰人鼻息,竟敢在此妄谈‘三国’?你这条狗,可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屠了狗头?」
刘豫脸色涨红,怯怯低头,不敢再言。
金方众人心中有气,但在此局势下,也无人替刘豫说话。
案桌上,停战协议的竹牒已摆好。
方梦华执笔,在「永乐十年八月初五」之下,落下「大明国总理大臣」的印章。
金方则由完颜吴乞买盖上了「大金国都勃极烈」的印信。
这份协议,意味着双方五年内兵戈不动,暂时进入僵持。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一场大风暴前的沉寂。
此刻,泗州清凉亭中,众人面色各异,沉默无言。
停战的文书已然落印,但清凉亭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依旧未散。
方梦华起身拱手,淡淡道:「既然大事已定,我等便告辞了。」
她正欲转身,忽然听见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缓缓响起:「方圣姑且慢。」
方梦华回头,只见那说话之人正是刘豫。
她眯起眼睛,冷冷打量着这个七年来一直死咬着她不放的老匹夫。
刘豫端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似笑非笑地道:「今日能得方圣姑拨冗相谈,实乃本王之幸。常闻方圣姑不但武艺巾帼不让须眉,且文采斐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实在令人敬佩。」
方梦华目光一冷。
这老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更听闻,」刘豫继续道,语带调侃,「方首相连苏学士的《水调歌头》都另作新曲(王菲版《但愿人长久》),不知今日可否让吾等一闻其妙?」
完颜宗翰闻言,微微皱眉。
时立爱和韩资正却是心领神会,立刻拍掌大笑:「妙哉!妙哉!」
「此曲当与‘后庭花’一般。」韩资正阴阳怪气地道,「今日贵方得胜,金陵秦淮便要歌舞升平了?」
完颜吴乞买眉头微蹙,未曾言语,但看向方梦华的目光多了一丝冷意。
他们本是借机嘲讽,想要看明方之人如何尴尬。
然而,方梦华闻言,却忽然朗声一笑。
她神色坦然,扫视着金方代表,朗朗道:「想听?自然可以。」
她的嗓音清冽,字字铿锵:「既是诸位雅兴不减,那便献丑了。」
亭内众人一怔,没料到她竟然真的答应了。
方梦华不慌不忙,起身走至亭中央,轻轻撩起衣袖,昂首而立。
她的嗓音婉转,却带着凛冽的锋芒,唱出的曲子是新版无疑,歌词却是《水调歌头》的新词——
「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
此言一出,金方众人脸色微变。
北群空?说的是谁?
「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
此言一出,吴加亮和方杰皆忍不住抚掌大笑。
「妙哉!」吴加亮大笑道,「果然是方当家的手笔!」
「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
完颜宗翰眉头紧锁,脸色已然铁青。
「胡言乱语!」时立爱怒喝。
「且听下去。」完颜吴乞买沉声道,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方梦华冷冷一笑,眼神扫向完颜宗翰。
穹庐拜,指的是金国的天帐仪式,寓意他们仍在草原之上。
藁街逢,则指的是汉武帝麾下霍去病横扫匈奴,令胡人臣服。
「放肆!」完颜蒲家奴怒道,「妳这妖女!」
方梦华未曾理会,继续唱道——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
她微微一顿,嘴角挂上一丝冷笑,目光缓缓扫过对面的金国众将,声音清越如剑——
「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此言一出,金方众人脸色大变!
「好胆!」韩资正猛然起身,怒瞪方梦华。
她这分明是在骂他们——身为汉地官吏者,竟甘愿为金人臣服,真无耻也!
刘豫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几乎要咬碎一口钢牙。
「荒谬!」时立爱怒喝,「泱泱大金,岂容尔等狂言?」
但方梦华却未停歇,仍是铿锵唱道——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她眸中寒光一闪,目光直视刘豫,声音陡然拔高——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此言一出,亭内一片死寂。
金方众人脸色难看至极。
刘豫的手已然捏紧,指节发白。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意指金国气数不长,大明终将光耀天下!
「好!好得很!」完颜吴乞买猛然起身,目光森寒,「方教主这番诗词,真是掷地有声。」
方梦华缓缓收声,神色坦然。
她淡淡一笑,抱拳道:「承让。」
亭内一片寂静。
半晌,完颜宗翰拂袖冷道:「今日议和已定,告辞!」
他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金方众人脸色阴沉,纷纷起身,鱼贯而出。
刘豫最后一个走,他站在亭口,回头看了方梦华一眼,目光森冷。
「方圣姑,你太目中无人了。」
方梦华却只是淡淡一笑:「不敢。」
「但你记住,」她缓缓道,「有朝一日,本座会让你知道何谓亡国恨。」
刘豫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亭中,只剩下明军众人。
吕将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首相果然妙才,竟让那帮金虏吃瘪到一句话都说不出!」
方杰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他们本是想讽刺姑姑,结果反被姑姑骂得狗血淋头,脸都青了!」
陆行儿神色带笑,轻轻摇头:「司令,这下妳可真是把他们得罪惨了。」
「得罪?」方梦华轻轻一笑,眼神锐利如刀。
「他们本就是敌人。」
这是一场限期休战,但谁都知道,战争远未结束。
清凉亭外,睢水滔滔,秋风依旧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