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2章 第八三〇章 昆仑关遇伏
昆仑关,桂柳与邕州之界,素为险要,云雾常绕,林深路隘。雨后初霁,阴翳未散,湿气自石缝与林隙升腾,仿若山神吐息,掩藏着不安的预兆。
方成英策马行于前,近卫二团列于后,皆披甲负重,衣甲被山间水气浸湿,如坠铅衣。他回头望向断后的百花一营,只见梁红玉手提斩马刀,立于嶙峋岩间,与士卒谈笑如常。她的铠甲因湿润泛着光,浑身如铁铸,唯独那双眼始终追随着他,未曾转移。
「前方不祥,我来殿后,你且小心。」她之前曾这样说。
「若我中了埋伏,妳可速来接应。」他当时一笑应道,却不敢与她对视。
两军一前一后分进,方成英率近卫深入昆仑关深处,山势渐陡,道路蜿蜒如蛇。
两侧绝壁如削,藤蔓交缠,山风自上空呜咽而过,吹得人皮肤发紧。他一手搭在腰间佩剑上,脚步坚决却神情凝重。
「这地势太险。」一营长邵大力低声说道。
「越军若真撤军归国,怎会不留一路与我等交接?」方成英轻声道,眼角扫视左右林间,「这一路走来,民舍皆空,山路无人,若说真是无意留守,反倒更可疑。」
话音未落,一名越使衣冠整齐、自称大越钦差自山道尽头迎面而来,旁随十余甲士。
「明国既得柳州、静江,应当知进退。王上有旨,请将军随我南下升龙,觐见大越阮家新皇,以表诚意,示我两国未失邦交之礼。」越使微笑拱手,话语温文尔雅,却句句逼人。
方成英眉头一挑,语气森冷:「某乃明国近卫团长,受命前来接收邕州城池。既已约定撤军,则应签书交割。邀某至升龙觐见?汝王非我君,觐见无义。况且邀某单骑赴会,岂非罗网邀虎?」
越使不慌,反而笑道:「昆仑关已布下天罗地网,将军莫非还要徒劳抗拒?今将军若不从,恐有万劫不复之虞。」
方成英未答,忽地抽刀,银光一闪「——噗!」
越使头颅应声飞起,热血如泉溅湿湿地与丛林,连带惊动四野鸟兽。一时四周寂静,下一刻——「杀——!!」
伏兵如潮涌出,山林间丛生的藤蔓后、泥泞中匍匐的交趾军卒骤然现身,黑衣涂泥,面罩遮脸,手持铁矛与毒弩,阵如潮涌。山口处巨石轰然落下,震得山地微颤,方成英猛然回首,退路已断!
「陷阱!」他厉喝一声,近卫将士当即成阵,盾墙合抱、矛林如锋,掩护左右。
「冲出去!」二营长唐得志大喝一声,率先冲锋,一队骑兵欲夺林间小径,却遭埋伏的弓手毒箭连发,犹如乱蜂穿林,箭雨落下之处,立时哀号四起。
「后撤!盾阵后撤!」
方成英一手挥刀劈断射来长箭,一手指挥部队筑起逆阵。近卫二团久经训练,虽仓促应战仍不乱阵脚,唯山林地形不利骑兵发挥,步兵又陷于泥泞,行动迟缓。
密林深处,一声号角骤然响起,交趾战象列阵现身,铁甲披身、鼻绳缨络,士卒立于象背,以长矛俯刺。明军士卒震慑,阵脚略乱。
「莫怕!象非神兵,射其目耳!」方成英高声激励,亲自抽弓连射,连贯三箭皆中一象左目,战象狂嘶乱奔,践踏己军。
然越军士气高涨,早已训练有素,左右象兵牵制明军侧翼,主力持盾长戟压阵而来,伏兵从两侧逼近,包围渐紧。
方成英心知久战不利,传令:「向东南方向突围!寻高处坚守,候援军至!」
而在十里之外的山径之上,梁红玉已听得巨石坠落与杀声四起,面色突变。
「快!全军拔营,随我上山!」她一声令下,百花营女兵如飞燕般翻身上马,沿山道逆行而上,直指昆仑关口。
她望着前方乌云压顶的山岭,低声自语:「方成英,你若敢死,我便杀尽昆仑!」
昆仑关外,万山响雷。烟硝遮日,尸横遍野。
阮功高披甲立于高丘之上,身后五万大军如潮铺展,旗帜招展,战鼓震天。他扬声而呼,声震山谷:「明狗已入瓮中,欲逃无门!擒其主将,赐我一品封赏!」
军中呼声震天,如洪流席卷而来。
方成英立于山谷,战甲破碎,满面烟灰,目光冷冽。近卫二团仅存两千余人,脸上不见惧色,皆立于湿泥与尸堆之中,死气沉沉。
「无可退者,唯有前行。」他缓声说道,举起沾血的长刀,指向敌阵。
「近卫二团,随我,杀出去——!」
下一刻,火光炸裂!
「砰——砰——砰——!」
燧发枪齐鸣,火舌如怒龙咆哮,铅弹破空呼啸,密集如雷雨。交趾前军猝不及防,当场倒下一片,肉身撕裂,号叫声与鲜血交织成地狱之景。
阮功高大惊失色:「火器!竟是火器!」
他万万未料,明军竟尚藏此等利器。烟硝弥漫,交趾军阵型大乱,士兵连番溃逃,哭嚎声四起。越军将领急欲重整,却难敌火线压制,无人敢近。
方成英趁势领军突围,率兵锋如矢,一路披荆斩棘,直逼交趾军腹心。
可就在此时,火力骤然中止。队伍前列传来急呼:
「弹药已尽!」
「火药用完,燧发枪失效!」
沉寂如坠冰窟,随即便是山摇地动般的咆哮——「呯——呯——呯——!」
巨象蹄声震地而来,交趾战象部队自两侧山径杀出,铁甲披身,象背搭建小台,士卒持矛居高临下,象鼻挥舞,将明军步阵击得支离破碎。
「挡不住啦——!!」
方成英拔刀横扫,声嘶力竭:「分队避象!绕行密林,从侧翼突入!」
近卫二团分兵突围,方成英亲率百余精锋,转向敌阵深处。眼中杀意沸腾,祭出方腊赐姓时亲传的武艺,挥出一记震慑四野的「裂石破空」,刀气如虹,横斩五名象兵于象背之上!
「乾坤无极——断魂破浪!」
他怒喝一声,翻身上敌象背,长刀旋舞,斩杀象兵与驭象人。战象暴走,踉跄而退。他顺势跃下,再闯敌阵,一路杀成血人,气焰如烈火燎原。
然而敌众我寡,明军渐显疲态。尘雾之中,忽然响起一声冷哼,如雪过寒江——「够了,让我来。」
只见一尊巨型战象自山道缓缓而出,象背红帐之中,一身玄甲红缨的女将端坐其上,容颜如冰,目光锐利如刃,冷峻威严。
征舜燕,大越女元帅,征西战神。
她高举金戟,清声喝道:「左右清场,留那明军首领一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战象咆哮,戟光如电。交趾军重整旗鼓,三面包抄,士气如潮水般再起。
方成英举目望向这位传说中的敌将,脸上毫无畏惧。他将早已缺口斑斑的乾坤刀插入地面,长身而起,右手覆在胸口,吐出一口血。
「妳是来杀我,还是来见证我杀妳?」
他提刀而立,如山中孤松,风雨不倒。
征舜燕立于战象背上,目光冷冽如霜,扫视着前方泥泞山地与断垣残壁中残存的明军士兵。她轻轻一抬手,百余头战象齐整踏步,巨蹄压得地面泥水翻涌,远处的交趾兵见状,自动退开两翼。
「所有明军残部听着,」她声音冷峻,透过号角传至每一角落,「你们已无退路。降者可活,负隅顽抗者,族诛九族。」
泥土之后,方成英脸色漠然,浑身伤痕,双目仍炯炯如炬。他率残部蜷伏于交趾人早年掘建的藏兵洞与土坡坑道中,借助地形成功躲避战象军的冲锋,进退自如,令征舜燕数次攻势无功而返。
阮功高满面羞愤:「妳用我之军,又处处压我面子,如今弄成这般田地!」
「撤你的兵。」征舜燕不屑地道,「越多蠢货在战场只会让我打得更慢。」
阮功高怒声撤军,带走三万人马,致使越军指挥顿时混乱,一时间喊杀声止,军阵断层。
征舜燕不为所动,亲自骑象巡营,强行统一军令,又命人押来数十名明军战俘,皆是于山道中失散被擒之士,衣甲尽毁,满身泥血。
她凝视着这些战俘,冷声道:「生与死,在你们一念之间。」
无人回答。
「投降者封侯,拒降者,杀——」
一名年轻的明军士兵昂首怒吼:「妳交趾母狗也配招降我大明男儿?」
「我死不足惜,愿来世再随首相杀入升龙!」
「宁死不屈——」
一句句回应,满是血性。征舜燕眼中掠过怒火,沉声下令:「斩!」
刀光闪过,一颗颗头颅滚落泥地。鲜血洒满象蹄前方。
「继续,直到有人开口为止。」
十人,二十人,三十人……
远处的方成英咬紧牙关,双目泛红,猩红渗出双瞳。他缓缓站起,走出泥坡,在破碎的军旗下高声呼号:「我方成英,誓与诸君共存亡!」
「我大明男儿,虽千万人,吾往矣!」
「交趾母狗,今日杀我弟兄,我誓不与尔等同天共土!」
他拔出乾坤刀,割破左掌,血如线滴入泥地。
「从今日起,方成英在世一日,不灭交趾,不姓方!」
「阮氏全族,征家满门,斩草除根,寸不留生!」
这声血誓,掀起风雷。
近卫残军齐声高呼:「灭交趾!血报仇!」
昆仑关下,战场寂然。
征舜燕神情凝滞,第一次,她看见敌军中那种如同火山将爆的死志。
她知,这仗,再无轻取之可能。
乌云低压,雷声渐远,山雨将临,晦云低压,雷声乍作。天际一道赤焰划破云层,随之而来的,是震天动地的炮声。
「开炮!」
梁红玉声如霹雳,百花一营在山口列阵,列装火炮接连点燃,引线如蛇,喷出火舌。山道两侧巨石崩裂,尘烟冲天,封锁近卫二团多日的石壁轰然炸开,露出猩红破口。
「百花一营,突前!」
「第十八师,冲锋!」
万箭齐发、炮火连声,梁红玉一马当先冲入血战之地,身后百花女军与第十八师宛如洪流倾泻,将昆仑关外化作燎原之火。
征舜燕立于战象背,眼见形势突变,冷声怒喝:「万象军,反击!稳住正阵!」
战象部队再度冲阵,象鼻挥舞,巨蹄践踏。然而坑道旁的山坡滑泥未干,象队冲势不齐,被明军以火铳乱枪压制,前排象阵登时溃乱。
「冲!随我杀出去!」
方成英一身血甲,手持乾坤刀,率领残部自坑道中杀出,与新军合流。近卫二团的锐气重燃,如饿狼扑阵,乘势搅乱象军队形,将征舜燕从前锋逼退。
「撤!」她咬牙,亲卫急忙前拥后护,战象咆哮着退入林野间,仓皇逃离战场。
另一边,阮功高正试图调动预备军队迎击新进明军,却被梁红玉所部切断军阵。见来者乃女将,他轻敌而笑,提枪跃马直奔而来:「想不到明寇竟有美娇娘,让我来替你脱甲献俘——」
「放肆!」
梁红玉目光如刀,骤然勒马回身,弓如满月,一箭脱弦。
「嗡——」
箭破风声未止,阮功高眼中惊恐初现,喉间已被利箭洞穿。他连声都来不及喊出,便仰身坠马,轰然倒地。
梁红玉疾驰而过,举枪一挑,将其首级自颈上斩下,挂于马鞍之前,鲜血淋漓,令人胆寒。
「敌将已毙,追!」
明军士气暴涨,百花一营与第十八师如潮席卷,越军见主帅阵亡,乱成一团。有人丢盔弃甲,有人疯狂逃窜,整个昆仑关外化为屠场。
第十八师师长梁拜明登上山坡,手持望远筒,眼见敌军溃败,沉声下令:「炮击溃兵,追到山脚不留一人!」
数十门火炮再度怒吼,烈焰吞噬昆仑山道,弹雨之下血肉横飞。惨叫声、兽鸣声、土石崩裂声混为一体,越军溃兵如蝗虫般成批倒毙,山道之间流出红色洪流。
然,天怒似欲终结这场屠杀。
「轰——!」
雷声忽作,暴雨骤至。雨如瓢泼,瞬间扑灭火炮引信,火绳潮湿难燃,铳械沦为废铁。山林泥泞,追击受阻,交趾残兵趁隙遁入密林,如溃水流散。
而此时,密林深处,征舜燕策马回首,满目血红,低声对亲卫道:「此仇不共戴天,方成英,梁红玉,我必亲手取你狗男女首级。」
风中,杀意未散,昆仑山雨犹断断续续落下,仿若血泪洗地。
暴雨如注,山岭泥流滚滚,染着尚未干涸的血痕,宛如天地同悲。第十八师已完成清扫战场,百花一营亦接管周边山道防线,只留重伤者于原地修养。帐幕之中,火光摇曳,方成英斜倚于卧榻,面色苍白,额间冷汗未退,气息尚未稳定。
他两日昏迷,梦中再三重现战友被斩之景、战俘惨死之声。每一次醒转,皆如从地狱中挣扎而返。
当他再次睁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熟悉而疲惫的面孔——梁红玉。
她披着湿披风,坐于帐角,倚枪而眠。浓密长发早已散乱,甲胄濡湿未解,却仍坚守不离。她手中握着方成英佩刀,似在守护,也似在等待。
那一刻,方成英心跳微乱。
他欲出声,却未能启齿,只抬手轻轻一动,手腕上绷带微紧,发出轻响。
梁红玉骤然惊醒,转头望来。
「你醒了。」
她的声音竟有些颤抖,双目泛红,却强作镇定,「你再不醒,我就要把你送去钟山长陵了。」
方成英勉强扯出一丝微笑,沙哑道:「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梁红玉垂下目光,望着他伤痕累累的手臂与胸口,眼神一黯,低声道:「你为什么不等我?明知道有伏兵,还执意进山……你若死了,我——」
她话音骤止,似是惊觉失态,急忙转过头。
帐中一时无语,唯余雨声。
方成英望着她略显僵硬的背影,心头微动,却终究没说出那句盘旋在心中多时的话。他自幼长于军旅,冷眼看生死,却从未懂如何面对这样一位并肩厮杀又令人动心的女子。
「妳……没事吧?」他转而问。
梁红玉吸了口气,淡淡道:「我杀了阮功高。」
方成英一怔,随即喟然一叹:「那狗贼死得好。」
「可征舜燕逃了,还发了毒誓要杀我们。」梁红玉皱眉道,「她不是寻常女将,来日恐有后患。」
「我等她来,下一次……我会亲手取她性命。」
他语气平静,却透着坚毅。
梁红玉终于转身,目光直视他,良久后轻声道:「你这人啊……心这么硬,怎么有人敢喜欢你?」
方成英心头一震,似有什么东西搅动了那潭他一贯自持冷静的心湖。
他移开视线,低声道:「那就……让她不要喜欢。」
梁红玉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抹浅笑,笑中有雨、有血、有无数藏匿未吐的言语。
她站起身,将那柄沾血的佩刀放回他身侧,语气恢复平静:「歇着吧,等天晴了,我们还得南下。」
「邕州还没结束。」
她转身走出帐外,身影消失在帐门雨帘之后,只余下一地湿气与未竟的沉默,与方成英手心那柄温热的刀柄。
他低声喃喃:「若真有人……敢喜欢我,我……又该怎么办?」
雨声骤大,掩去所有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