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0章 占城观火
因陀罗补罗,晨雾未散。这座建于河畔、以赤红石筑起的佛逝王城,此刻仍弥漫着沉静的气息。但城内金蛇殿中,数位王国重臣已围坐在象牙镂花圆桌旁,灯火摇曳,宫灯后的帷幕不时透出外头守卫们移动的身影,气氛紧张得如干草遇火。连日大雨,似在为北方骤变垂泪。长长的石阶上,宫女们拂去积水,宦官奔走如风,传报一则又一则惊世消息。占城国王诃梨跋摩四世端坐在象首石椅上,目光沉如夜海,听着来自北方的风暴报告。
诃梨跋摩四世,年近五旬,肤色古铜、发鬓已白。他手持象骨杖,目光冷静地扫视众臣,一言不发。开口的是宰相因陀罗僧伽,他身着红金法衣,眉目如刀,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忧虑。
「北方的大宋天朝似乎遇到了麻烦,交趾如今兵锋已越过钦州、廉州,攻至广南东路之境。根据我们安插在广州城中的密报者来信,交趾挥军十万,以侬宗亶为名义统帅,杜英武实为主帅,自称‘收复越武帝(赵佗)祖地’。」
他顿了顿,看了眼地图,「他们的前锋部队已至合浦,若不是大宋在梧州设防坚固,恐怕整个两广都将落入其手。」
海军大臣维阇耶罗阇皱眉:「交趾有船,却未敢强渡北海口。他们还在等时机,但若真能拿下邕州与柳州,联通十万大山诸寨,交趾之势将如虎添翼。吾等……该有所为。」
「不可躁动。」婆罗门祭司婆娑提婆摇头,珠链叮当作响:「如今非我占城与交趾决一死战之时。」
外相达摩那伽沉吟道:「但若我等再不应对,交趾坐大后,下一步便是重提昔年讧战,向我国讨还‘古占’三州。他们内部虽有汉人与芒人矛盾,然李氏王族尚存,军中亦有往昔官员,内外结合,愈加稳固。」
「……静江已降。」宰相因陀罗僧伽低声道,手中卷轴湿透了一角。他眼底闪过一抹不可置信,「大宋中枢似乎默许交趾军夺取岭南,万俟卨竟然直接主导割让静江府,彷佛交趾已非藩属,而是独国。」
「可惜他们高估了自己。」外相达摩那伽冷冷一笑,手指轻点案上地图,「杜英武趁虚北上,广南西路诸郡望风披靡,却未料杨嗣明于广东登陆,兵分三路意图擒狮——结果反为一支明教贼军设伏,折损近万人,水陆具灭。」
「可怜可笑。」陆军大臣阇耶跋摩闷声道:「最绝者,是那神出鬼没的明教水师。竟能避开北部湾各大港口防线,自琼州西渡,直入升龙河口。」
「升龙……」诃梨跋摩四世终于开口,声音如大鼓轰鸣,带着古老的哀愁,「如今又易帜,李氏灭亡,阮氏窜起,称天命改姓,却甘拜明庭为宗主,何其快哉,又何其悲哉。」
因陀罗僧伽沉声补充,「此次政变应是与明军里应外合。」
诃梨跋摩四世沉默良久,起身,负手望向窗外烟雨迷濛的石塔,「我们的敌人不是芒人,而是那位能在数年之间,令海上诸岛降旗、令交趾从叛而合的明光仙子,传闻乃观世音菩萨显化。」
众臣静默无言。
而更劲爆的消息传来后,佛逝内城议政大殿内却如置寒霜,气氛紧绷得连蝉鸣都不敢越墙。
高棉那个苏耶跋摩大帝在金边割地赔款,俯首称臣双手奉上占城人世代与之争战的南部水真腊。更让占婆众臣颤栗的是,那位之前还在升龙被捆出城的杜倚兰太后,如今竟成了粤南国的名义国母,带着她的忠犬杜英武与大明军将一起出兵水真腊建起粤南国,最后明军和安南军不仅摧毁了阮朝最后的残余势力,还将整个交趾完全纳入大明版图。
「自从唐室以后,这是首次有人将交趾整合得这么彻底……」宰相因陀罗僧伽声音低沉,眼神却极其清明。「高棉失败,是因为他们以为这是昔日李朝与我们的犬牙交错之战。他们错了。这是大明的战争。」
陆军大臣阇耶跋摩愤然起身,手掌重重拍在桌上:「若高棉之兵尚败,大明若南下,我占城何以自保!」
「不可妄动!」外相达摩那伽立刻喝止,「正因大明军势方盛,东南诸国人人惶惶,我等尤应稳住阵脚。此刻若有一丝动作,只会如投林之兔,引火自焚。」
祭司婆娑提婆低诵梵语,声若流泉:「佛祇言:观心如镜,应万变而不惊。大明天朝既已吞交趾,便无再战之意。今粤南国、交趾皆为其代理人,欲图商道贯通,非欲灭我。」
「可他们也许只是在整顿边陲,一旦太平南定,哪日风帆直指占婆沿岸,又如何应对?」海军大臣维阇耶罗阇低声问道。
国王诃梨跋摩四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起身。他的背影映在金镶红漆的墙面上,显得格外瘦削。他望向北方,声音微沈却坚定:「我们不是高棉,也不是交趾。占城自古为海上之国,商道所系,命脉不在陆,而在海。大明若图陆权,我便开港通舟;若图盟友,我便遣使求册;若图安南之民,我国无人愿为奴——但若图我佛国之国体,那便须一战。」
众臣闻言,齐声跪拜。
因陀罗僧伽缓缓道:「请陛下下诏:派使赴金陵,贡奇木香、宝石、沉水之品,称臣不称藩,请求通商三港——滩婆、比里耶、佛逝。并遣我等学士入其国学,学其法度,观其实政,择其可行。」
诃梨跋摩四世点头:「再下令修筑沿海烽火台、整备水军,戒备不宣。若其志不止于南洋贸利,而是续汉唐余梦而来,我占城——也当有护国之志。」
婆娑提婆摇动法铃,音清声远:「既然如此,佛祇已明示我等,不可独行。该遣使赴金陵,以天竺礼迎其使者,结南海盟誓,愿诸神护国,愿佛光普照,愿占城长存于海风与浪花之间,不为任何天朝所灭。」
因陀罗补罗雨后的湿气仍未散去,婆娑提婆祭司的檀香袍上沁出点点水痕。宫中早朝刚结束,国王诃梨跋摩四世率文武百官登上王宫后山的「望南台」,远眺那与天际相接的群山与云雾。
「粤南国一成,水真腊归化,南地再无屏障。」宰相因陀罗僧伽低声道,「若彼等定都于占婆山南缘之地,则我国所谓『南界』,不过一纸画饼而已。」
国王不语,眼神沉静如石。他的手扶着护栏,看着山脚下香火袅袅的湿婆古寺,那是历代占城王朝的祭天之所,如今却宛如守墓之塔。
「杜太后与杜英武之投明,非徒以求生,更为谋权也。」军事大臣阇耶跋摩紧握拳头,「倘若粤南国站稳根基,下一步必然是趁我国未备,夺我宾童龙,再次重演多年前李常杰入侵之局!」
「但此番不同于昔年李朝。」外相达摩那伽缓缓道:「大明天朝不独暴力吞并,而设本土自治;粤南国与交趾本土军州并立,反映出大明新天朝之制衡之术,且其对高棉之处理,可谓克己仁政。虽削其权而不灭其国,虽诛其僧而护其民。此非我等所习见之中原王朝。」
「天朝仁政,不代表其代理人无野心。」阇耶跋摩不服,「粤南国是新立之国,交趾则是芒人故地,一南一北,若南北夹击……」
「正因此,我等更当先下手为强。」因陀罗僧伽拱手道:「朝贡于天朝,愿为名义藩属,割南北端港口让明人势力插入我国跟交趾人的接缝,唯求明人册封我国王为‘占南郡王’,以示保国之策。彼若收我贡品,不立傀儡,则其志可测;若拒我藩属而加兵压境,则亦知其面目。」
「此举,或可激怒粤南国与交趾人……」婆娑提婆低声喃喃,「毕竟他们视我等为天赐之地,昔年三貂岭役奴、茶陵运兵,交趾人贪我良港与水稻沃野,恨我早非一日。」
「可若不搏,便是坐以待毙。」国王诃梨跋摩四世终于开口,声如洪钟,「占城可以失地,不可亡族;可称藩,不可为奴。」
他转身望向大殿方向,一挥袍袖:「命达摩那伽率团启程赴金陵,带上沉香、宝石、雕象与香炉,并绘制本国山河疆界图为贡品之一;另草奏章言明:愿为南海之藩,通使而不失国体。」
「此行吉凶难料。」达摩那伽低头问道,「若天朝所求不止于朝贡,而欲以大明律统我占地,若册立我国傀儡,若令我改制改语改俗……陛下如何应对?」
诃梨跋摩四世不答,只淡然一笑:「那便是我占人与天命之战。既不敢做‘狗吠之邦’,亦不愿做‘焚经之土’。到时候,你们便告诉那位天朝皇后——」
他声音低沉却响彻山林:「占人虽小,也有魂。杀我,可以;奴我,不行。」
彼时南洋风起云涌,风帆、军鼓、神像与国运同在波涛中起伏。谁也不知五十年后此地是明海之闽港,还是独立不羁的婆罗城。但那一刻,占城人仍旧在计算、在选择、在默默等待那无法避免的,来自北方的下一阵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