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明1128西洋湖边

第857章 南拓之难

琼州春雨初歇,南风吹拂榕叶。

林元仲一身风尘,返自南海彼岸,入金华堂向方梦华复命。殿中无人,唯方梦华倚窗翻阅海图,听得脚步声才抬头一笑,道:「你来了。坐吧,怎么样?这趟‘送人’之旅,土司们可还安好?」

林元仲苦笑拱手:「主公有所不知,这些岭南六族的土司头人,一到婆罗洲反倒如鱼得水。虽远离本土,却无一人哭天抢地。个个争地筑寨、劈山开道,甚至还跟我争着要地图要指南针,说要自建市镇、自铸货币,口口声声要在热带林海中建出一个‘新广州’。」

「竟有此志气?」方梦华放下手中海图,轻声低语。

林元仲点头:「主公,这些土司虽蛮夷出身,却世代在崇山峻岭中与地争生,早习惯拓土开荒、喂兵养民。他们带去的是族人、是武士、是有组织的家族集团,还有一种对‘活命’与‘立国’的本能渴望。而那些送往吕宋岛的江南士族地主……」他顿了顿,眉宇间掠过几分怒气与无奈,「殿下恕臣直言,他们连开垦的锄头都不会拿,日出而卧、日落不作,只知读书谈古,自号‘流放诗人’。他们不是在殖民,是在服刑。」

「他们仍抱着‘苦尽甘来’的幻想?」方梦华问。

「是。大多心存妄念,觉得自己‘流放’五十年后,若孙辈能科举光耀门楣,终可衣锦还乡。其实他们没意识到,这不是五十年刑期,而是一条不归路。大明要的是开拓者,不是等死的幽灵。」林元仲冷声道。

他又补上一句:「即便我每月定期送粮送药,但气候与瘴疠之苦不是讲理能讲通的。如今一年不到,人口已折了三成有余。倘若真让他们自筹自立,只怕一季稻米都收不上来。」

方梦华沉默良久,只望着窗外琼州港内的桅樯林立。湿热的风带着些许海腥味,与她记忆中江南的春雾大不相同。

「或许,是我们错估了‘华人’的开拓潜力。」她低声自语。

「未必。」林元仲摇头:「是我们错估了‘哪一种华人’有开拓潜力。那些困守于礼教、书卷、宗族、门第的江南士大夫,只能在旧秩序中活得体面。他们之中多半人已经精神崩溃,只求儿孙归来。他们从未打算在新世界活出个模样来。」

方梦华沉声道:「那婆罗洲呢?」

「婆罗洲那群人,一到岸就问:哪里有水?哪里能种?能不能打猎?他们不等命令,自己就分了工、挖了地基、起了寨墙。甚至还仿照岭南的屯堡制建了小型寨城。有人说:‘我们在这里,不是流放,而是来当开国之人。’」

这一席话,使得方梦华良久无言。

「或许……」她低声道,「要建立一个新世界,不能靠那些把江南当成梦回的故人,而得靠那些甘愿断根的人。」

林元仲起身拱手:「主公,那兰芳国若真能建成,将是南洋的第一个明国海外子邦。非官设殖民地,而是部族自治、自筹自守。只求一纸大明名义,便自为王。这班人……有可能是未来的‘南洋新民’。」

方梦华闭上眼,缓缓点头:「好,那就让兰芳为根,让他们自己长成树吧。而江南地主那边……该断的妄念,也该断了。」

她睁开眼,眼神如刃:「殖民,是奋斗者的荣光,不是败者的刑期。」

夜色静谧,琼州行宫内灯火未歇。

方梦华独坐于书斋,案前摊开的是一张手绘南洋诸岛地图,墨线密布,从交趾红河平原直至苏禄群岛、棉兰老岛、婆罗洲、苏拉威西、巴布亚……一笔一笔,皆是她近年以来倾力开拓的蓝图。

窗外风过椰影,传来阵阵虫鸣与浪声,与江南夜雨之声截然不同。但这正是她选择留在南海的原因——这里,是新秩序的起点,也是她与历史赛跑的第一战场。

她放下笔,凝神思索。

为什么近代历史中华人下南洋有千万规模?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到了明末清初,尤其鸦片战争之后,人口爆炸,土地贫瘠,尤其粤闽地区地狭人稠、山多田少,才导致无数劳动力如潮水般涌向南洋。彼时,华人不是开拓者,而是逃荒者、苦力、客籍人。他们被南洋接纳的原因,不在于祖国强大,而在于祖国无能为力、放任自流。

——那是苦难推动的出海潮,不是战略主导的殖民浪潮。

可现在不同。

现在的岭南,广东不过两百万人,广西仅百余万,而交趾哪怕分流出一个粤南国仍有七百万上下。大明虽定都金陵,却南倚岭表、东控海疆,而此番南扩,不是逃亡,是主动,是国策。

她喃喃道:「现在还未到人地矛盾的时候……所以他们没有出海的迫切感,也没有开拓的动力。」

一语道破症结。

江南地主为何在吕宋失败?因为他们心系桑梓,未曾彻底与旧世界决裂。

岭南蛮夷土司为何在婆罗洲如鱼得水?因为他们本就是山野出身,对热带与贫瘠毫无惧意,只要能活下来,哪里都是故乡。

但方梦华知道,若要大明真正控制南洋,不靠临时流放、不靠蛮夷自行拓土,而要靠一个成熟的岭南主体民族——文化上能接纳热带、经济上有移民压力、战略上对海洋有熟稔理解的粤人。

「所以,要让岭南‘拥挤’起来。」

她抬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南土繁荣,交趾可驯。」

这是一句话,却是一套战略。

她迅速梳理了几个方向:

一、江南移民岭南计划:鼓励江南失地农民、破产士族、手工工匠、商贩向岭南内迁。给予免费地契、三年免税、通婚优待,让岭南先「挤起来」。

二、交通基础建设:开修从大庾岭至韶关的「赣粤运河新段」,从交州贯通至广州的「南岭道」公路铁路,加速人流物资南移。

三、海贸与工业发展:以广州、交州、琼州为中心,建立三大海贸口岸,集中推动冶金、织造、瓷器、造船等手工业群聚。以岭南替代江南,成为新的「海上经济带」。

四、文化融合工程:整合汉人与岭南各族语言、文字、风俗,推行「岭南新学」,以方言教学为桥梁,让岭南成为文化上具独立性的「南部经济带」。

五、军政系统再整编:设立「岭南总督府」,让林元仲等本地将领进入中枢,同时将交趾军政划入岭南总督辖区,去其「异域之心」,为长远并入铺路。

她笔落如雨,计划渐成图景。

良久,她起身走出书斋,夜风扑面,海上灯火连绵。

她心知肚明:岭南不兴,南洋不稳。要驯服交趾,不能靠兵马,而要让交趾人认识到——岭南已经变成天朝核心地带再也不能尾大不掉;唯有融合才可共享岭南繁荣。

而岭南,会是下个世纪真正的大明「第二心脏」。

她喃喃自语:「让岭南成为出海的码头,也成为通向未来的大门。」

二月末,琼州初春未寒,白日烈日如夏,海风掠过棕榈林与沙滩,椰树婆娑,浪声拍岸,远远望去,如人间南国仙境。

方梦华坐在朱崖港边的一张藤椅上,脚踏细沙,手中持椰,一边啜饮,一边听着侍从诵读从金陵送来的奏章。她轻轻叹息:「此地风光绝佳,气候宜人,又无严冬之苦,真乃天赐之养生之地。若于此设‘冬季政务行台’,内阁大臣与诸部尚书可循例南下,避寒办公,何乐而不为?」

说罢,她取过一叠手书文件,在上头写下:「拟设琼州冬季行台,以三亚朱崕港为政务旅馆核心,环海修筑清议堂、政务亭、会晤园、避寒馆。每年十一月至次年三月,金陵中央部属可自愿南迁,亦可携家属同行,享受阳光工作模式。」

正当她计划风生水起之际,李纲摇头不已,直至与她面议。

「此风万万不可长。」李纲拱手,眉头紧锁,「主公此举,非但不为美事,反令士子群情惶惶,以为朝廷将天涯作囚笼。江南士人千百年来视琼崖为流放之地,今若无故南迁,不啻自请外贬,谁能安坐?」

「你这是成见。」方梦华放下椰子,正色道:「你瞧瞧这里,阳光明媚、风景如画、病少虫稀,还有热带果品与海产,而今让大臣们冬季在此办公避寒,又非强制,反而有薪有津,还可携家带眷,有何不可?」

李纲无奈道:「问题不在于环境,而在于人心。士人多恋乡土,又以‘南迁’为辱,不管主公如何美言‘避寒’、‘养心’,传出去便成了‘南徙琼崖’、‘驱官至瘴海’。若一旦强行推行,文臣舆论反噬,恐非福事。」

方梦华半是苦笑半是无奈地摇头。

「你这是站在传统观念里说话。我说李相啊,倘若今日你站在阳光沙滩之上,边啜椰汁边批文,不比缩在金陵冷雨中裹着袍子抖抖嗦嗦写奏章来得快活?」

「……臣习于风寒,不习此地蒸暑。」李纲咳嗽一声,转移话题。

「哼,亏你还做过靖康宰相,竟这般不识享乐。」方梦华笑骂一声,旋即正色,「但也好,你所言有理,当今士人对‘南迁’二字仍心有芥蒂。那便改名,改为‘琼州政务休整馆’,作为休假与研讨之所,参与与否皆自愿。可召画师绘景入册,印为《琼崖避寒图志》,广示天下。时日一久,自然有人争而赴之。」

李纲闻言微颔。

「若为自愿,倒也可行。但仍须慎行宣传。莫让人误认朝廷以椰林为刑台,以海角为牢笼。」

方梦华放眼远处沙滩上几位身穿常服的文官家眷正戏水拾贝,欢声笑语中全无「流放」之意,她莞尔一笑。

「有朝一日,世人会知,这里不是流放之地,而是心灵疗养之所。待广东岭南振兴,琼崖成都,朱崖设学,此处自然会成为新中华的冬都。」

她轻轻一挥手。

「且回金陵通报内阁,明年愿来者自选,不来者勿强。但记得多带几箱椰子,让他们尝尝这天涯的滋味。」

李纲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臣遵命。但主公,你这‘自费流放’之策,可真是开风气之先,当世罕见也。」

远处椰林摇曳,碧海连天。或许数百年后,这里会真如她所愿,成为大明的「阳光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