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7章 南洋锁钥
永乐十一年三月初六,南海道富国特区管理局办公大楼,正对着港口日夜不息的船影与机帆声,一艘来自暹罗湾的商船方靠岸,船上载满了三佛齐的胡椒与香料,码头上官署用三种语言大字标牌接引登岸旅客:
汉文:「歡迎蒞臨富國特區」
芒文:「嘲??????特區富國」
高棉文:「?????????????????????????????????」
特区总务官黄昊换上轻便制服走下办公楼。这位原本出身兴化军的山大王,如今已是整座富国岛的「文武首长」,身后跟着来自不同族群的秘书三人,分别负责芒语通译、高棉语公文与汉字文书,他们三人是本地南海贸易学馆的首届毕业生,也是制度融合的缩影。
黄昊一边走一边皱眉:「港口税收延迟三日,商会反映拖关费过高,转口瓷器过检过慢,会损我富国信誉。」
交州来的芒语秘书黎文琮答:「主官,系因为粤东海司新换了一批水兵,不熟货号格式……但我已着学馆派两名新生协助通报、转号。」
黄昊点头,转身说:「安排下周商会联席会议,谁说得有理,就听谁的。」
岛西南角的白沙角炮台此时正进行火炮训练。海军第二十二师的一个炮兵连正在以新制的滑轮火炮练习「岸对舰射击」,教官正是将去震旦大学海军工科任教的林世崧。
炮声隆隆之中,观礼台上坐着本地「瓷器会馆」的五名会首,还有两位来自南洋的穆斯林商人、一名锡兰籍信使与粤南国派来的文士。炮声过后,一名闽人学生翻译道:「特区火器可射五百步,若兼以浅滩与潮汐埋伏,则富国岛可守一月以上,不劳中军南下。」
粤南国文士微笑点头:「如此,则『明制』可南传至三佛齐,而我朝亦可坐观形势矣。」
夜里,南海贸易学馆的一间教室灯火通明,学生们正进行「官署模拟辩论会」。今天的辩题是:「是否应该推行富国特区共通语制度,以简化官署流程?」
正方为明人混合生组,主张以明国「制式汉语」为公用文书语;反方为粤南、高棉组,主张三语共存乃民族和谐之本。
激烈辩论中,一位高棉女学生站起来,用开封官话答道:「共通语可简政,然若此语不可代表我母语之情感与族魂,则简政而失民心,非利也。」
海风带着海草与咸味从港口吹入富国城的石街。
黄昊伏案批阅三种语言的条陈,忽然抬头,看见窗外天际,一艘明国新制的「双桅快船」正自南面海域破浪而来,帆上是「南海道富国特区」的日月军旗。
他喃喃自语道:「这里不是中原,不是高棉,也不是交趾……这里是南海,是未来。」
南风吹起时,海北面的高棉西港内海波浪汹涌。一艘来自三佛齐的木帆船缓缓靠岸,甲板上摆满香料筐与染料桶,旗帜上绘有绿底银月与小字:「三佛齐苏丹亲商使团.奉朝约通商」
此船抵岸后,首先由港务巡检官陈卓出面清点货物。他来自广东罗浮山,是明国驻港官员之一,熟练地用粤语与船长通话,再转用高棉语与本地税官磋商:「根据合约,香料属三佛齐土产,依照本地货率收五厘税,然后转入西港市政厅共享帐本。」
「若转销交趾、拂菻或天竺商会,需补缴外运税一成六。」
市政厅帐本记录官是一位身穿高棉传统长衫的年轻王族,名叫苏·兰提达罗,是高棉现任副王的远亲。他与陈卓同桌批阅报表,身旁则坐着来自升龙的翻译官阮世凯,时而调解两人语言小误,时而记下最终条文以供次日会审。
今日会审主题为:「天竺商会拟设象骨雕工坊,是否可豁免原料出口税?」
参与会审者包括:高棉籍副市政官:苏·兰提达罗(王族代表)、明籍商务官:陈卓、回教商会长:哈吉·伊本·雅法、拂菻社群代表:马库斯·德·佩拉、交趾翻译:阮世凯
争点在于象牙虽非高棉出口禁品,但属稀贵资源,若豁免出口税,是否对本地象牙雕工艺不公?
马库斯以通晓汉语回应:「象骨若雕于本地,即转化为工艺,出口则按工品税率计。我等愿聘用本地雕工,并拨学徒十名于高棉族中。」
苏·兰提达罗沉吟后说:「若承诺培育本地技工,不仅是贸易,亦是文化转移,我赞成。」
陈卓补充:「可酌收工坊设立登记费,作为豁免之交换。」
最终决议:准许设坊,象牙原料限量进口,豁免原料出口税,并于三年内设立高棉技艺学班十所。
傍晚时分,西港老市集灯火渐亮。香料商、木雕师、信差、巫医与回教祭司在集市十字路口交错来去。两旁高挂旗帜,用四语写着:「本市严禁因宗教、服饰、语言滋扰他人,违者三日禁市。」
一名回教妇人与高棉女孩正在共研槟榔调剂之法,一旁粤语老者售卖自广州运来之药材包。三佛齐使团中一名胡商看见这景象,摇头笑道:「这里是海上之墟,也是命运之汇。我等来此,不是为了避战,也不是为了传教,只是为了在乱世中保一点未来。」
夜深风起,港边的明灯还未熄灭。市政厅外,苏·兰提达罗与陈卓并肩立于楼上回廊,看着船灯如星,语言如潮,宗教如雾。
苏·兰提达罗问:「你们明国的梦,是不是想让万邦皆学你法度?」
陈卓答:「不是要万邦皆学我,只是不愿此世再有国因无知而亡、因闭而毙。」
「所以我们来此,是为了让西港——成为不灭的船。」
南海碧波万顷,海风吹拂下,富国岛上旌旗招展。港口新建的码头铁索牵缆,船舰来往不绝,岛上新设的「南洋书院」传来琅琅书声,数十名来自高棉与交趾的学童正学习汉文、数术与航海图识。
校长张伯玉长发束冠,用流利的高棉语鼓励孩童:「汝等当学好文理,不独为官,不独为商,实为我南海共荣之柱石也。」
而数里外的西港,则是另一番景象。新设的海关长廊中,几位穿着白纱罩衣的高棉王族与明籍关使并肩而立,检阅刚从天竺抵港的象牙贸船。几名信奉伊斯兰的爪哇商人与广东籍行商在翻译引导下进行交易,彼此拱手,不分华夷。
西港海关关长柳元甫与高棉亲王闵·苏利亚跋摩笑谈正欢:「王上之明,开港之智,此港既成,将来不但可望富国之利,更可制交趾之变。」
苏利亚跋摩笑言:「我高棉非昔日吴哥之旧国,今从明法,实为再生。」
港边波光粼粼,明国旗、佛国旗与商船旗帜交织飘扬,正如这片新世界的复杂命运。富国岛与西港,如两枚插在天南半岛南端的锚钉,正将整个南洋牢牢牵入大明海上秩序的航道中。
这正是交错于政治、经济与文化的时代前缘——东方的重心,已不止于陆地。
而隔粤南国北侧的金兰湾静水如镜。
日出时分,港内鸣钟三声,水师第五司出港操演。十二艘双桅火轮舰自湾中列队,后方传来低沉号角,岸炮台依例礼射三声。芽庄通商监理署大堂窗棂微开,署长许观海轻抚一卷航图,指向南方:「由芽庄南行四日,至三佛齐;东折二日,即至交趾水界。此地非前线,却为锁钥。」
副署陶洵颔首,道:「金兰之湾,藏而不露。北可迎商,南可控敌。若爪哇与三佛齐有动静,吾等可先动其风。」
此刻传令兵呈上今晨诸报:占城王宫送来香木一车,并请册封其王子「赛·巴赖跋摩」为通化书院监学生。许观海莞尔:「占人终知,礼制比军威更深远。」
书院坐落于旧湿婆庙改建之平台,砖石中仍可见浮雕神像残片。讲堂内,汉文教习黄奉志正授课《明诰节选》与《孝经》。下首坐者,有十余名衣着杂陋之少年——皆为本地赛人与占人富户子弟,亦有少数来自交趾溃军后裔,面容虽异,但笔墨已熟。
黄教习朗诵:「天命有常,兴亡系理。若人顺道,则邦自昌……」声如洪钟,句句铿锵。其后讲《礼记·王制》:「设使其王子亲朝以明藩礼,则其国可世守;若拒朝拒化,则兵加其境,此曰不臣。」
讲毕,有占人稚子举手问:「我占国王何以称‘藩王’,非‘真王’乎?」黄教习微笑应道:「非夺你国之名,乃立你邦之久。汉制可守百年,占王若善学之,其民可安、其祀可久。」
校舍建于港口南岸,兼为火器修厂附属所,设有「船艺科」「炮术科」「测图科」三部。今晨炮术班演练新式扇形炮架,福建籍教官林国强指导占人学生调角度、测风速、注药量。一占人青年错将火药加倍,引发火光过猛,林未责骂,反令其详记错因,并令旁人列避险流程。
「你们非我族,却在我制中求艺;若能施此艺于国,不辱所学。若以之敌我,则是师徒决裂。」
占人皆默然,唯点头称是。
港埠街尾,有一座两层楼石木建筑,门额写「汉占商会」四字。内厅聚集了广东粤人陶瓷商、福建锡器贩、海南盐户、交趾旧商族与占人富户「沙·那库达摩」等。今日会议主题为:「是否允许天竺商人租用港东仓屋?」
有明籍议员反对:「天竺教徒财力雄厚,若据一区,恐压我土商。」
沙·那库达摩起身道:「吾等占人不愿回教之势独大,天竺可为制衡。」
主持人乃一福建人,曰梁思齐,拍案而决:「本会将仓屋一区东南侧五十间许租与天竺商会,另约其设一祭祀所,不得强募信徒、干预港治。」
会后通过,并备文呈监理署备案。
当夜,海风中传来婆罗门庙的梵音与港口汉人祭月的吟诵声交错。芽庄城中,汉语、占语、芒语与赛语互闻,人与人以通用的《芽庄四语通行册》为媒,市井不绝。
许观海书于日记:「占城割地非亡国,而为新国之胎。汉化非灭其族,而是使其子孙得以与我并舟、共命、同航天涯。」
「芽庄一港,不过南洋一点,然此点如针,能绣乾坤大局。」
金兰湾晨雾弥漫,两艘新下水的「永宁」级火炮护卫舰在水面徐徐转向。棕红色的山丘之上,炮台旗帜迎风招展。明国的红底金星旗与占城王旗并列于港府高塔,映出海上帝国新秩序的轮廓。
监军刘时举缓步登塔,身披灰纱长袍,目光投向港湾深处。工棚中响起斧凿与铁锤声,远处陶瓷码头上,一批来自西贡的巨木正装船北上,准备沿海运往珠海新城工地。
「芽庄今已非昔日蛮土,」通事程万言笑道,「占人虽顽,但见港市兴盛、货通四海,也多心悦臣服。况且——」
他话未说完,港外传来数声霹雳,两门舰炮试放,惊起沙洲水鸟千层飞起。
「况且他们明白,这里如今由谁说了算。」刘时举淡然。
港内街市,说粤语的盐商与操占语的陶工正就价相议。汉人学塾中,十余名本地少年正书写《大明宪诰》与《礼制杂编》,一旁的婆罗门老僧则与教师论辨天地之理。这片土地虽未被彻底征服,却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深刻改造。
而远在占婆山区的几个小贵族,虽心有不甘,却已明白,若要富强,必得向海,而这片海,如今姓方。,必得向海,而这片海,如今姓方。,必得向海,而这片海,如今姓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