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三虎一豹

奉天城南,江家外宅。

汽车停在四合院大门口,家丁仆从全都聚在影壁前,垂手而立,恭迎江连横回来。

刚推开车门,众人便躬身行礼,齐声问安。

“老爷——”

“散了,散了!”

江连横匆匆下车,摆了摆手,旋即大步迈上台阶儿,独自走进宅院。

这时,又有两个门房小厮迈着碎步凑到车旁,弯腰恭请道:“二爷,三爷,你们俩进屋坐会儿不?”

南风和西风相视一眼,想都没想,便齐声回道:“不用了,咱俩溜达回去!”

说罢,两人立即下车,有些避讳似地快步走去城北大宅。

外宅的仆从心里明镜似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便也没再多劝,道一声“慢走”,目送二人远去,随后关上朱漆大门。

深宅大院,难免凉飕飕的,时而吹来一阵阵阴风。

或许是房子梁木居多的缘故,宅院里总是隐隐有股腐朽的气味儿,阴天下雨时尤其明显。

江连横绕过影壁,推开垂花门,这才得见一抹和煦的阳光。

庭院里明艳透亮,草木盛极,将败未败,却是一派金秋时节。

迎面就见两个人影,一大一小,正蹲在耳房角落的草窠里鬼鬼祟祟。

走近打量,原来是冬妮娅正带着江承志蹲在那里看蚂蚁。

四房的姨太太领着三房的小少爷,在院子里玩耍嬉闹——这种情形,在深宅大院里属实罕见,甚至匪夷所思。

原因无他,只因冬妮娅根本没把自己当成是江家的姨太太。

这位洋小姐完全没有争宠的心思。

或许,在她心里,始终都把自己当成是江家的家庭教师,只不过偶尔需要提供一些额外服务。

但此举无甚指责,作为一名没落的白俄贵族小姐,她只能逃亡东北,寄生江家虽是无奈,但也并无其他选择。

如果自称“家庭教师”能令她自我宽慰,那就由她去吧!

娶妻当娶贤,纳妾当纳色。

江连横又不图什么名分,只是图个新鲜感罢了。

不过,说冬妮娅是江家的家庭教师,倒也的确言而有据。

事实上,她始终都在扮演教师的角色,时常给江家儿女讲北方的童话故事,或者教他们音乐、绘画、俄语。

冬妮娅很喜欢小孩儿,每当学校放假的时候,江雅和江承业也爱过来找她玩儿,顺便看看乳臭未干的小弟

江承志。

至于他们在一起时,到底学了什么,江连横并不在意,也不关心。

他只知道,城里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都在学西洋艺术,于是便也附庸风雅,催着儿女去学。

此刻,冬妮娅和江承志正蹲在草窠里,看得入迷,时不时嘻嘻窃笑。

江连横走到院心,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傻笑什么呢?”

冬妮娅回头张望,见江连横来了,便立刻起身退到一旁,低下头,竟也有模有样地应了一声:“老爷。”

她早已渐渐适应了远东的生活,不仅换了一身旗袍,而且还能简单说上几句汉语。

江连横冲她点点头,旋即看向幺儿,故意冷着脸,厉声恫吓道:“江承志,没看见我来了么?”

江承志虚度有三,刚开始冒话,冷不防说几句还行,说多了就变成“咿咿呀呀”,叫人听不明白,只有亲妈才能翻译。

小子身穿藏蓝色新式衣裳,手里拿着一支木雕玩具枪,听见有人喊他,便站起身来,有些茫然地向后张望。

他当然知道来人是他的父亲,但因为见面次数太少,以至于每次重逢的时候,都要认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

“咋的,这才几天没见,你小子就不认识我了?”江连横问,“忘了你手上的玩具枪是谁给你买的了?”

江承志看看父亲,又看看玩具枪,眼仁儿一乐,忙就大叫起来,喊道:“爸爸!”

“过来!”江连横蹲下身子,冲幺儿招手,“承志,过来让爹稀罕稀罕!”

江承志有些迟疑,用手指了指耳房窗下的花坛,很认真地说:“有蚂蚁!”

“我知道有蚂蚁,你先过来再说!”

“跑了!”

“蚂蚁有什么好看的,它又跑不了。”江连横拍了拍手,又招呼道,“快过来呀,敢情你爹还没那蚂蚁好看呐?”

江承志犹豫片刻,终于撇下蚂蚁,手舞足蹈地朝父亲跑过来,可没跑几步,脚下就突然一绊,整个人顿时跪在了地上。

冬妮娅见状一惊,连忙跑过去搀扶。

江连横却像没事儿人似的,蹲在原地笑道:“儿子,这还没过年呢,见面儿就给爹磕头啊?”

江承志不哭不闹,被冬妮娅扶起来,竟也跟着父亲哈哈大笑起来。

紧接着,他又突然举起玩具枪,冲着父亲“哇里哇啦”地说些什么。

江连横虽然听不懂,但也能猜出幺儿的意思,便相当配合地高

举双手,煞有其事地求饶道:“少侠,别开枪,有话好好说!”

江承志哪肯轻饶了他,当即笑呵呵地喊道:“哒!哒!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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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江连横应声捂住胸口,表情狰狞,摇晃着站起身,相当痛苦地说:“不行,我中枪了,以后没人给你买玩具了……”

一听这话,江承志慌了,急忙跑过去抱住父亲的裤腿,拼命叫嚷道:“不死,不死!”

江连横逮住机会,立马抱起幺儿,冲他肋巴扇戳了几下,逗得江承志笑声不断。

父子俩闹腾了一会儿,江承志又央求道:“爸,我要骑颈儿!”

江连横就把他悠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绕着庭院跑了几圈儿。

见此情形,就连冬妮娅的眼睛里,也随之流露出欣悦的笑意。

同哥哥相比,江承志骨子里有股闯荡劲儿,因为更像父亲,所以更得父亲宠爱。

尤其是江连横常常自觉对幺儿有所亏欠,进而愈发百依百顺,每次来外宅时,都会放下身段,陪幺儿耍一阵子。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玩过了,闹过了,江连横便把幺儿放了下来。

江承志还没玩儿够,但江连横却已经没了耐心。

众所周知,当爹的陪孩子玩儿,向来只有三分钟热血,多一秒钟,就开始烦了。

江连横也不例外,见幺儿嚷个没完没了,就指了指耳房窗下的花坛,哄他说:“行了,看蚂蚁去吧,待会儿跑了!”

好说歹说,总算轰走了小子,紧接着便又将目光转向冬妮娅,问她缺不缺钱花,又问她关于江雅和江承业的情况。

冬妮娅的评价一如既往,总是说:“承业是聪明的,学东西很快,非常快。”

“那丫头呢?”提起江雅,江连横就不禁皱眉。

冬妮娅照旧说道:“雅也很好,喜欢动,聪明,但喜欢玩。”

“那他呢?”江连横冲幺儿撇了撇嘴。

冬妮娅笑着说:“他还太小了,没有教他什么。”

江连横点点头,不禁多看了几眼四房,总觉得她似乎比他这个当爹的还要了解三个孩子。

冬妮娅今年不过二十三岁上下,尽管已经没少被江连横糟蹋,但冷不防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心里还是不由得一阵阵发毛。

不过,时辰刚刚正午,江连横还没那份心思,摆

摆手,说了句“你带他玩儿吧”,随后便大步走进正屋房门。

撩开门帘儿,里屋传来一阵低声细语。

江连横循声走进去,却见炕上摆着将近二十样大小礼盒,庄书宁靠在大衣箱上,手里拿着礼单,正在跟贴身丫头小惠儿对数。

主仆二人,看起来格外认真,竟都没能觉察出有人进屋。

“行啊,书宁,自打给我生了个儿子,你这腰杆儿是越来越硬了!”江连横缓步走到茶桌旁,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咋的,下人没跟你说我回来了?”

“你是从哪儿回来的呀?”庄书宁看着手中的礼单,头也不抬地问,“是刚从吉林那边回来的?”

“嗬,挑理?”江连横笑呵呵地说,“好好好,知道争风吃醋了,为夫甚是欣慰啊!”

庄书宁白了他一眼,小声嘟囔道:“没有,你不来我这也挺好。”

“口是心非?”

“招笑!”

“欲拒还迎?”

“有趣!”

“啧,别闹了,我这不是来了么,待会儿还有事要跟你商量呢!”江连横看了看炕上的礼盒,冲丫头问道,“惠儿,这些都是谁送来的礼呀?”

小惠儿解释说:“老爷,这些不是别人送来的,而是奶奶要送出去的。”

“准备送给谁呀?”江连横愣了一下。

“这还用问么?”庄书宁念叨着说,“眼瞅着还有不到半个月就是中秋了,你给官面儿上送礼,我能不给张大帅的那些姨太太表示表示?好歹平时也常在一起打麻将,总不能空俩手去吧?”

江连横欣慰道:“亏你还有这份心,我今天这趟过来,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呢!”

庄书宁没说话,气息却忽然变粗了些。

江连横当即改口,呵呵笑道:“当然了,送礼事小,见你事大。”

庄书宁冷哼道:“得了吧,你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打从你一进门,我就猜到你是为什么来的了。”

看来,所谓母凭子贵,不是没有道理。

自从生下了江承志,庄书宁在江连横面前,言行举止,明显硬气了不少。

不过,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庄书宁虽然因子得宠,但在心底里,却从没动过要跟胡小妍一较高下的念头。

不是因为懦弱,恰恰是因为看得清。

她深知江家不是普通的富户,不能以常理推断,这扇家门里根本就不允许争风吃醋、勾心斗角。

那些老财主,或许会因为小妾产子,不顾结发之恩,喜新厌旧,休妻再娶,但江连横不会。

无论怎么说,两人也已经同床共寝小十年了,胡小妍在江连横心里是什么地位,庄书宁心知肚明,根本不敢妄想。

她清楚地记得,有一年风雪夜,两人正在热炕头上切磋交流,只因城北有人来信,说当家大嫂染了风寒,热得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江连横就立马跳下热炕,提着裤子,一溜烟儿就跑没影儿了,直到两个月后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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