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孤独麦客

第一百六十四章 薄城(月票加更5)

西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列列长龙般的部伍南风吹动着旗幡,吹动着战马的鬃毛,吹动着战士们的戎服,吹动着长枪上的红缨。

鲜卑骑兵在四周游弋着,却始终畏于队列两侧的大车,更畏惧着车上时不时射出来的利箭。

箭很准,追着肉咬,一看就是用弓十几年的老手了。

他们试图绕后,但步军一阵连着一阵,远到天边,充斥整个原野。

阵间烟尘漫起,显然有对方的骑兵上马奔驰,向他们冲来。

偶尔有那狠辣之辈,毅然决然钻入两个步阵中间,与对方的骑兵捉对厮杀,却很快败下阵来。

无他,前后左右都是敌人,心理压力不是一般地大。

尤其是目睹交战的梁军步卒齐齐脚,山呼海啸的时候,心志再坚韧的人也气势陡降。相反,对面的那些骑兵则士气大振,追着他们打。来上这么几回后,便没有再做这种傻事了。

更激越的鼓声响起了,一辆巨大的指挥车出现在鲜卑人的视线之中。

李重手按剑柄,肃立于栏杆之后,静静看着排山倒海般压向棘城的步骑大军。

禁军三营、二万八千府兵,总计四五万战兵,悉集于此。

这是一个大一统王朝倾国而出的精锐武力,当他们在你面前布阵的时候,你才能真正理解「申光耀日」、「墙列而进」等词语是什么含义。

任何个人勇武在如此军威之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当他们如一堵墙压过来的时候,当前排倒下,后排面无表情地补上缺口的时候,你会从心底生出一股莫能抵御的挫败感。

同时,还隐隐生出一股贪婪,若能将这四五万人尽数留在棘城的荒山野岭间,邵贼纵有天下二十一州,也会渐渐力不从心。

到那个时候,就连一贯顺从的王衍也敢当着他的面质问,为何我的外孙不能当太子?

这个天下,现实得很,暴力始终是底色。

指挥车停了下来,李重轻授长须,静静看着棘城棘城四门紧闭,无有动静,就连一直在旷野中游弋的鲜卑骑兵都慢慢消失了,大地一片安静,安静得让人想落泪。

片刻之后,旗号次第升起,传令兵往来不休,将一道道命令下发而去。

后排的军士席地而坐,蓄养体力。

前排军土披甲持械,肃然不动。

骑兵四散而出,在旷野中拉出了几条长线,紧紧看着四个城门。

杂胡骑兵则散到了更远处,遮护外围。

无数随军而来的辅兵们行动了起来,从车上卸下木柱、拒马、鹿角,取出锹镐、斧头、锯子、麻绳等工具,开始安营扎寨。

整个过程中,没人来阻止他们,似乎都在安静地等着他们安顿下来一般。

一时间,旷野中只剩下了马蹄踏地声、伐树锯木声以及步军轮换列阵的口令声。

鲜卑人可能被震住了,也可能是在等待更好的机会,但谁管他呢?梁人只按照自己的步骤来,先安营扎寨,再将棘城死死围住,如此而已。

******

飞龙山、上白二镇六千五百步骑列队赶至城南,归属燕王邵裕指挥。

拓跋思恭等部已经归建,而今他手下就五千余人马,不算多。

申时三刻,黑稍左营黄正部赶了过来。

傍晚时分,数千并州骑兵也来了。

至此,这个方向已有近二万人。经大半天的努力,一道浅浅的壕沟挖掘了起来,沟底插满了铁签、竹签,并在正对棘城的方向摆放了大量鹿角、拒马,谨防骑兵突击。

营房只修了一小部分,于是众人只能将车围拢起来,组成一个个小圆阵,今晚就在这里面休息了。

邵裕一直在观察着棘城的城防。

这座城还是比较高的,城外也挖了护城壕沟,引了沼泽之水充作护城河。

瓮城、马面等设施完善,很显然是经中原土人指导修建起来的,在昌黎郡这种边鄙之地算是有数的雄城了。

紧贴着城墙根还有一道矮墙,那一般是存放牲畜的地方,俗谓「羊马墙」,但此刻空空荡荡,既无牲畜,也没人驻守。

很明显,城内有马,鲜卑骑兵大概都龟缩在城内了,但应不太多,因为城就这么大,三千骑顶天了。

绝大部分鲜卑骑兵还在野外。

想到这里,邵裕兜马转了一圈,四下打量。

野外空空荡荡,渺无人烟,农田里的庄稼刚长起来没多久,村舍内空无一人,没有丝毫动静。

这就是坚壁清野啊。

交战双方都不是傻子,时至如今,都明白对方的战术了。

鲜卑人定然是想依托坚城守御,消耗梁军元气,待差不多了之后,派出城内养精蓄锐已久的兵马,发起猛攻。

如果这一招不成功,那就继续守,拖到深秋、初冬,待梁军不得不撤退的时候,再把养了一整个秋天的战马拉出来,抹选敢打敢拼的骑士,尾随追击。

这个战术谈不上错,甚至可以说相当合理,就该这么打。

而梁军的战术也相当明确,那就是依靠雄厚的兵力围城,各部轮番攻打,不给敌人丝毫出逃的机会。

只要解决了慕容氏,即便这股鲜卑势力没被彻底剿灭,再度崛起也是需要时间的。

真当什么阿猫阿狗都有资格当草原首领呢?

有时候你不得不迷信一些,无论是中原还是草原,要么长时间没有才智杰出之土,要么短时间内冒出一大批,过了这阵就又没有了。

慕容家运气好,出了慕容这么一个开基之主,现在是时候将这个势力摁死了,免得他的子孙中再出现什么雄才大略之人,给大梁造成麻烦,也给他将来经略辽东造成麻烦。

巡视完毕之后,他回到了营地之中,脱下金甲,喊来中尉司马吕罕,两人一前一后扛起一个圆木,与军士们一起修营地。

黑稍左营督黄正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将士们见了,尽皆信服,干起活来更卖力了。

夕阳西下,整个营地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而棘城则死气沉沉,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

慕容登上棘城西城头,眺望梁军营地。

慕容评、封奕两人地位最高,一左一右跟在他身侧。再后面,则有长史、司马、诸位将军以及慕容几个稍稍长成的儿子,如慕容遵、慕容恪、慕容霸。

这三个儿子终究还是太小了。

最大的慕容遵不过十六岁,一年前才第一次领兵,也不过是去玄郡驱逐寇边后撤走的高句丽小股人马罢了。

慕容恪、慕容霸还要更小,前者才刚开始接触军务,但没打过仗,后者则只有十一岁,身体还没长开。

三兄弟跟在父亲身后,看着气势如虹的梁军,一时竟被震镊住了。

慕容则紧抿着嘴唇。

老实说,他又有点后悔了,感觉上了个鬼当,不该听幕府士人劝说,留下来死磕的。

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可供他逃跑,虽然撤退过程中可能与其他部落产生冲突,但那些人不足为惧,是可以击败的,甚至还能抢他们一把。

待在远方安顿下来之后,可遣人打探昌黎的消息,如果梁军已然退走,再分批回来就是了。

当然,这样做也不是没有坏处邵贼撤军之前肯定会将大批种地的胡汉百姓迁走,这些人是跑不了的。

一些附庸部落会投降,遵奉梁朝号令,甚至于,邵贼直接将昌黎的土地、牧场赏给他们,让他们与以前的主子反目成仇。便是不信任他们,亦可将其迁入中原,使其没有降而复叛的机会。

保守估计,一旦退走,燕国会损失差不多一半的人口,三分之二的实力,这确实很肉痛。

但留下来好像坏处更多,万一城破了呢?

他心念纷乱不休,连带着脸色也变幻不定。

封奕一直在观察慕容,知其心生悔意,立刻说道:「大王,慕容翰、慕容仁、慕容幼、慕容稚四逆已然依附邵贼,若不战而走,王威望大损,邵贼遣人招抚,鲜卑诸部定然分裂。」

慕容闻言,立刻警醒,道:「还是相国足智多谋,事已至此,孤无话可说,打便是了。」

司马韩寿上前说道:「大王,值此之际,全城上下都看着呢,万不能示弱。今日贼军野外列阵,军威雄壮,我军已为之夺气,不如趁其初来乍到,阵脚不稳,遣敢死之人出城邀战,纵无大胜,足安众心。」

慕容意乃动。

「兄长。」军师将军慕容评亦道:「棘城广大,梁人未必能全部围起来,不如先打一打,若事不济,再走不迟。」

慕容缓缓点头,问道;「何人可出战?」

「折冲将军兰勃可也。」相国封奕推荐道。

「大王,臣愿出战。」兰勃上前两步,大声道。

慕容也很满意这个人选。兰勃是他已故侍妾兰氏的族人,骁勇善战,确实非常合适,于是说道:「便予你五百人,出城一」

慕容扫了一圈城西,复看向城南,道:「攻打城南的贼军。」

「遵命。」兰勃大声应道。

没过多久,棘城南门洞开,三百甲骑当先而出,然后是二百具装甲骑,最后则是兰勃挑选的自家部曲百余人,在城南粗粗列阵之后,令旗一指,绕了一个圈,避开正面的壕沟、鹿角,兜向城南梁军的侧翼。

棘城攻防战第一场,便在六月初二的傍晚不经意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