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夜话
庭中夜话
望星楼阶前能看朝雾云舒,今天白日霞光映天,夜里星河没有一丝阴霾。
繁星璀璨,阁楼长阶有风拂面,初夏夜寒凉如秋。
萧回孤零零坐在木阶前,靠着栏杆倚坐,想了很多很多。
他是蛮人嘛,血脉和出身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改变。
晏昭也好,关清也好,他们都是南梁人,这也是血脉和出身,没办法改变。
来日如何,那都是来日的事,今朝他们是朋友。
萧回宽慰他自己,本来也无可厚非。
“阿昭哥要做官,关大公子要当说书先生,景二公子想做将军,南梁皇帝说,会让我回到草原上,那时候南梁和朔北已经互通有无,不会再打仗吧。”
他嘀嘀咕咕说完,一回头呢,就见晏昭和关清齐齐在身后更高的台阶上,衣袂翩飞,恍若神人。
“你小子嘀咕什么呢?一声不吭就下来了,这么晚了要去哪?回学宫吗?”
从何时起,到上林学宫也用得上“回”字了?
关大公子方才的策论答得好,脑瓜子转得也快。
天阶夜色凉如水,他和晏昭看了好一会儿,知道质子因何坐在这儿观星辰。
沉穆的风凝滞不散,他出口打破沉寂,不成想又说错了话。
天都城并无萧回可“回”之地,他在此地无心安之处。
关清手肘轻推晏昭使眼色。
哎,你不跟他要好嘛!快,说点什么。
晏昭双手垂于身侧微微攥了攥,神情淡淡,萧回黯淡的眸色更暗了几分。
当初他装可怜也是真可怜,想让这个看着心肠就软的大儒关门弟子可怜可怜他。
晏昭可怜了他,却也只有可怜。
一个蛮人在天都,只有可怜够不够呢?
晏昭将来会是南梁朝堂上的肱骨之臣,今日安北策是关彻所做,来日平北策说不好就是晏昭大人所献计谋,兴许他不该以情义绑缚他。
“你饮了不少酒,夜风凉,天黑了,路不好走。”
关清默默背身朝楼上走去,晏昭看起来就不像是会说软话的人。
但顺着关清的话说回上林,温大儒走不了。
栖凰宴刚结束,近日学宫事务繁多,温大儒年迈,腿脚不便,明日还得来接,一来一回太麻烦。
晏昭六成是劝质子殿下留下来,三成让他独自回去,路上小心点。
“我陪你回去,天黑山路不好走。”
这是那一成微不足道的可能。
萧回呆了下,笑道:“天黑不好走的路你岂能陪我走完?”
非是一语双关,简直是胡搅蛮缠!
晏昭置若罔闻,却道:“兴许能。”
轮到关清惊住了,他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很是嫌弃这两人的对话,分明冷冽得紧,又叫他听出来几分温情缱绻。
真是大半夜见鬼了。
萧回质子喜笑颜开,说:“不回了,已经子时了,明早再回去,今夜不走不好走的路,你们不用陪我,我再坐会儿就去睡。”
“你一个人枯坐有什么意思,上次说了木偶戏,我师父新编了个故事,我寻思干巴巴说也太没意思,想了个招引客,你们等我一下。”
关清三五步并一步,身轻如燕爬了几层楼,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把三弦琴,弹拨几声弦音清脆如流珠,能用。
“那些个演义故事里也有不少词曲儿,不敢说要和木偶戏一样,一角一色一声。无角无色,加上三弦琴和唱词如何?”
萧回盛赞,“想法很厉害。”
晏昭不肯虚与委蛇,疑道:“既是有唱有白,何必到茶楼听书,去戏园子听戏不是更好?”
关清身躯一震,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神情几番变化,羞恼异常。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他怎么就没想到?
萧回留有情面,没有明目张胆嘲笑他。
毕竟,关大公子绞尽脑汁才有了绝妙的主意,偷偷谱好了曲子,只等着一鸣惊人呢,这会儿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失落至极。
又联想到方才说的比试,他这脑子怎么可能比得过关沛呢,妥妥的,早晚要被关大人打死。
凄凄惨惨戚戚,琴音如心音,指尖倾泻而下的哀婉惊得鸽子都醒了。
萧回:“你快别弹了,回头别人以为望星楼闹鬼,齐监正解释不清楚就不好了。
关清愤而捧琴上楼,不跟这两个人不眠不寝的人一起。
剩了两人,两厢无言。晏昭自来不多话,萧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回问道:“阿昭哥,方才关大公子说的,你知道朔北草原的人为什么会南下抢掠吗?”
“知道。”
因为中原地大物博,良田千万,农桑顺天地,耕收有时序。
谁不愿过上恬然安居的日子。
萧回也知道,他自讨没趣而已。无论多可怜,是不是为了挣扎求生,战争是事实,抢掠并残害与自己一样可怜的百姓也是事实。
受侵略者为何要在意侵略者的原因呢?
他只是,有些不明白。
有的人生来就有天神的赐福,有的人在神庙里苦苦跪求也没有用,敖敦说,那是前世造下的孽,今生来偿还。
可死在北阳关的人千千万万,今生的债,来世谁还给他们?
萧回的肚皮极不应景地响了,他转过身去用咳嗽掩饰窘迫。
晏昭笑,“先是桂花酿,再是塞上白,饭菜没有吃,倒灌了一肚子酒。子夜将过,怪道你睡不着,原是饿的。”
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被点破后,萧回坦然,“确实饿了。”
街巷的小摊早收了,酒楼铺面也关门了,若说吃的,关清打春风楼打包来的酒菜,不知道剩没剩下残羹冷炙。
“想吃什么?”
萧回意外地望他一眼,这种时候自然是有什么吃什么,晏昭还要问,难不成他想吃什么都能凭空变出来?
他咂摸出口中还有一点点桂花酒香,尊重自己的肚皮说道:“想吃甜丝丝的酒酿圆子。”
“这么嗜甜,不怕牙疼了?”
“不会吧?”萧回想起他十二岁那年换过所有乳牙时疼的那一次,不禁有些胆怯了。
“少、少放一点糖。”
望星楼到底不是人家居处,没有起灶,倒是后院有处空地有柴和火的痕迹。
晏昭点火烧水,趁着水沸的功夫和萧回一起去找望星楼能找到的食材。
“这是黍粉,那是什么?”
大概睡洒扫的人从家里带来打算自己当作干粮的山芋。
萧回想,酒酿圆子是吃不成了,但他还找到了一小袋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陈米。
晏昭想了想,说:“再加上桂花酒,一把饴糖,也行。”
“糯米都没有找到,还可以做酒酿?”
萧回不解,他没有尝过别的。
“我们那边不吃酒酿圆子,更多的是谷物煮粥,山芋、陈米、桂花酒,其实味道不输酒酿圆子,你尝尝,先将就一次。”
“阿昭哥家乡是哪里?”
“从记事起就和阿公一起在清河郡,北方不比南方在饭食上的精细,很多样食材烩到一锅里,味道也很好。”
萧回找了把镰刀,坐在小杌子上削山芋皮,陈米不比新米黄,晏昭淘了两遍水,倒入正好沸腾的水中。
山芋块头不大,也找不到一把趁手的菜刀。
晏昭看芋头块有拳头那么大,指使萧回再削得小一点。
镰刀不好用,他手又笨,晏昭踮了踮大块头的芋头,转头下进锅里。
多煮一会,也能煮烂了。
晏昭看着火候,闻着生米香一点点散出来,一扭头,质子殿下守在火边头向下一点一点打瞌睡,于是他向那边移了移,并肩相依,无声算个依靠。
米糊浓稠,山芋软烂,草原的质子殿下围着火炉轻打呼。
晏昭静静想,要是关大人能让他入翰林院,也是从小官做起,起草诏书,讲解经集,他要在这暗潮汹涌的天都城立足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他……他看了眼大呼的质子殿下,庶常远远不够。
要想升迁快,非得是外放为官,政绩显著,否则,不然也就是混日子。
但是,当今陛下不知寿数几何,太子旭可为明君否?
不知不觉思绪飘远,眼前一片白茫茫,理不清头绪。
萧回迷迷糊糊间觉得刚刚很舒服的枕头走了,晏昭说:“醒了就别睡了,垫垫肚子后再回房间睡。”
晏昭将桂花酒酿倒了一点进粥里,米酒桂花香和酒香融在一起,闷了片刻后就熟了。
找遍屋子也就找到了小酒盅和一只大海碗。
晏昭:“……”
萧回嘿嘿一笑,垫着袖子将一小锅的的山芋小米酒酿倒进了大海碗里。
味道挺香的,萧回冒着烫口的粥先尝了一口,说实话,味道有点一言难尽,回甘却将几种食材完美融合,总的来说,有点怪,但好吃。
晏昭见他的神情,想尝,奈何只有一碗,也没有汤匙,好在他不饿。
萧回却将海碗捧到他嘴边,笑道:“吃独食不好,将就将就,你尝尝。”
他不好推辞,低头抿了一口,眉心微皱。
芋头糯糯的有些沙,小米香也对,酒香也没错,但味道比他从前尝过的多了一股微苦。
“酒,放多了。”
萧回讶异道:“放多了?我觉得挺好喝的。”
晏昭就着他捧碗又尝了一口,没有说什么。
海碗口大,底浅,一只手确实不容易端,萧回端着左边缘,让晏昭端右边,大概是想两只脑袋凑到一起吃。
料想到晏昭不愿做这么没风度礼仪的事,听他说:“我不饿,你吃过,剩下的给我好了。”
像两只鸡崽一样抢饭吃成何体统!
“就我们两个人,不会有人知道,是你煮的饭,哪能叫你吃剩的?”
晏昭不自在却相信了质子殿下的话,一人捧着一边,你一口我一口稀里呼噜。
此时月满西楼,质子殿下吃饱喝足打折哈欠回房去,这漫长的一日终于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