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不假天年

不假天年

皇帝赐婚满城皆知,圣心属意王楚溪为储君妃,都道这二人是妙偶天成。

七月流火季,九月授寒衣。

温太师辞学宫祭酒一职后,天德帝料理好太子亲事,终于想起天都还有个被他放着不用的质子。

他如今年纪也大了,官职府邸亲事都是麻烦事。

朔北不复往昔强盛,质子不得归国,却不得不防,严苛以待,当禁于宫闱,奈何,萧回没什么需要严苛对待的地方,故而还要将他放到崇文馆中。

司天监正齐行之腆着脸面把人要了过来,天德帝一思索,望星楼之高可摘星辰,却无实权,玄武军守城门,哪里能叫一个少年逃出去。

遂允萧回留望星楼。

春喜也帮晏昭和萧回收拾东西,萧回说是到望星楼,也随晏昭去了茅屋。

一擡头落雨了,这茅草屋檐漏雨了。

关清和晋开阳也来帮忙。

关大公子正愁雨,再听闻他们费劲心力帮的景二公子徒劳无所得,顿觉这场雨来得欺负人。

“我们辛辛苦苦得来的红玉玲珑骰都没能叫他如愿以偿,天意太捉弄人。”

“不可信口胡言。”

此天意非彼天意,晋开阳坐在不漏雨的棚子中看他们忙里忙外,听到这大不敬的话忙警告关清。

关溯沉不以为然,“都是自己人怕什么,我就是替景珏抱不平,权势真是好东西,让人做什么就得做什么。高位的人就是做了什么荒诞不经的事,周遭也还是陪笑的,他们不觉得没意思吗?”

“住口!”

同案啜茶的温大儒笑道:“少年意气凌然如剑,你急什么?”

“就是。”关清边说边往晏昭身边凑,人家的阿公怎么就比他的好?

萧回不动声色接过关清手中行李,虽然今日不是个搬家的好时候,却不妨他们先来布置一番,只是天无常,落雨而已。

闻此言萧回颇为好奇问关清,“换你来当皇帝你还不乐意?”

春喜赶忙掩住耳朵静立角落,质子殿下这话问的,叫外头听了稍加渲染就是砍头的重罪。

不过关清说嘛,这里是自己人。

晏昭面不改色地归置衣物,关清思索半晌,胆大包天,愁闷说道:“我觉得皇帝没意思,要管的事太多。这个想着贪赃枉法,那个想着升官发财,这个没落那个崛起的,底下人战战兢兢说话,明知道皇帝说错了,也得绕几圈才敢说他错了,换个听不懂深意的岂不是误国误民,这等重任可不敢轻易担负。”

萧回鄙薄道:“你是真胸无大志没出息啊!”

“你有,你有什么大志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也就是想终老天都嘛!”

谁笑他都行,唯独萧回不行,他比他没出息多了!

“晏泽芳肯定是要外放为官做政绩的,我到时候浪迹天涯,你还要留在天都城,还和太子旭的交恶,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办!”

“你们吵你们的,何苦把火烧到我身上?”

晏昭无可奈何地走出院中,瞧着穹天阴云将散开,想到过午后也差不多能将东西收拾好。

“你不是想升官吗,外放官员品级虽不高,但做出实绩后应诏回天都应,升迁会更容易吧?”

“你说的有道理,那也得天都官场有人,要是一外放,把我忘了,这辈子都记不起来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虽有戏言的意思,但也不算夸大其词。

多少九品县官做到死的,而且阿公年纪大了,不宜长途跋涉。

再者,当今陛下虽是仁义明君,偏偏身子不大争气,老病之躯,太子仇视萧回,他们要是都走,留质子殿下一个人在天都挣扎,也太过不易。

这话他不当宣之于口,质子殿下不知更好。

“既入得翰林院做检讨,且等着纳秋税后,观政期过,委任那一甲三名何官职,之后才轮到我,那位榜眼兴许是更愿意留在都城的,届时我仍留在翰林院,约莫能升个编修之职。”

小小的编修就编修吧。

幸得阿昭哥收留已是万幸,不妨将自己彻底当成个废物好了。

天德一十三年冬,新科榜眼郑从彦任翰林修撰,晏昭借他的东风做了他原来的编修,从七品成了正七品。

冷秋过,凛冬至,旁的不提,秋高风怒号时,他赁的便宜房屋也有些禁不起风霜了。

好在天晴日头好,赶在入冬前萧回去割茅草来晒,等着修缮房屋。

晏昭这编修也是清闲官,点卯应值,整理史书,有令便制诏,无诏便等诏。

离了学宫过日子对萧回倒是有点好处,他再不必夜里泡浓茶,偷偷挥着没有杀气的环首刀,闲来去望星楼跟着齐行之修道。

冬日晴光不比夏日炽盛,少年人赤膊打样,上半身半裸着,灰褐色的衣衫掖在腰间,拿着铁锹和泥浆在院中,借了梯子上房修屋顶。

屋顶有风,青丝束发微扬,小臂矫劲,额上竟有了汗珠。

浅淡的瞳孔折射出琉璃光,抿紧唇瓣的时候冷漠疏离。

他越来越像朔北草原奔马上挽弓搭箭的男儿了。

萧回一见他回来了,沾了泥浆的手在额上擦汗,神采飞扬一笑,遥遥冲他招手。

比之蛮人又多生了几分率真热情。

晏昭忽而就有些怀疑,他以往所为到底是不是对的。

褐衣少年借力从屋顶上跳下来,分外得意地说:“温大儒走亲访友去了,我把屋顶修好了,想把门口那棵桂花树和学宫的梧桐树移植院里来。”

晏昭忍笑,知道他什么心性,说:“再把栖凰河边的海棠,学宫山下的杏树也移过来?”

萧回也笑,“树下易藏蚊虫,那来年夏天阿昭哥可就不敢出门了。”

“别忘了,这是我们赁的房屋。门口的桂花树,屋主人孙大娘说她那里还有棵养了三年的小树,让我们不要动这棵老树。老树挪死,不吉利,她舍不得。”

萧回问:“神了,栽树是我起意,孙大娘如何知道?”

晏昭不语,心说,你才来那几日,日日围着那桂花树转悠,打的什么主意一目了然。

庭中移桂花暂定,质子殿下有了更没出息的盼头。

“七八月花叶茂盛,花树香飘十里,日头底下树荫乘凉,这日子神仙也不换!”

晏昭嗤笑,却说,“五六月牧草肥茂,河流潺潺,拥着你的小羊羔在草滩上睡一觉,这才该是你神仙也不换的日子。”

“这么说起来,确实少了些什么……”

少了个怀里抱着的东西。

晏昭不与他耍贫嘴,只看他手上沾了泥,衣服还松松垮垮堆叠在腰间,将人带到井边,让他自己看脸上的泥渍。

“洗好了就穿好衣服,仔细着凉。”

萧回一笑,打水净面,有意撩了水滴溅到晏昭朱紫衣袍上,晕成一点深色。

晏昭无奈,却恨不得天都城这流水一样打发的时日再慢些,又不得不告知萧回隐忧。

“陛下在位已有十三载,夙兴夜寐,恐不假天年。”

萧回十二岁入天都那年,见南梁皇帝就知道他不是长寿之相。人都会死的,就算高呼万万岁,皇帝也还是要死。

只是他一死,这世道恐怕又要生变。

萧回歪着脑袋正色道:“这话从阿昭哥口中说出来才叫人吃惊。”

“若是那位到朔北的质子真是天德帝骨肉亲生,要归国与太子旭争夺皇位倒还说得过去,他没有夺位的资格,而我回不去。”

晏昭不是在与他说回去的事,到唇边的话反复琢磨,最后还是得铺陈讲来。

“与朔北安定这些年,当今陛下将世家豪强之权收拢,欲富国强民,已有推新政,行变法之意,奈何日薄西山。”

“太子旭重寒门,轻世家,实是受当今陛下教导,他继位后必重用曾经的太子舍人,如今的中书令徐长慎,此人出身寒门,是阿公门下弟子。”

温太师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并非寒门世家可一概而论之。

萧回点点头,静等晏昭接下来的话。

“他欲推新政,当今与储君都支持,他遣人问我可愿为天下百姓谋安乐。”

萧回轻笑出声,这些文人有意思,说站队就站队,冠冕堂皇的寻个说辞。

老皇帝要死了,不是朔北草原要易主了,这事和他的干系不大。

“南梁皇帝就太子旭这一个名正言顺的儿子,你跟不跟徐长慎有什么打紧的,反正推新政势在必行,结果无非是成与不成,这有什么的?”

话糙理不糙,结果无非是成与不成。

但这成与不成,关乎南梁来日强盛。

这些年休养生息,不知道算是养回来的没有,总而言之,南梁即便不图变法强国,也不会继续任由朔北压着边境城池劫掠。

而他这个质子届时无用,还与君主结怨,怕是横死天都。

做质子的,大都是这个下场。

萧回不存死志,他无国无家,心安处也没有,看这人间熙熙攘攘,独晏昭身侧光影斑驳。

他到底是没忍住问了句,“那个天都囚狼之计,你们最初当真想着让我回朔北吗?”

温大儒曾言,岂有甚于情义之枷?

晏昭默然,“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嗯,一开始就知道。”

天德帝赐名为“回”,赐居崇文馆,本意是要太子旭与他交好,待时机成熟,送一个被温情束缚的萧回去朔北。

奈何太子旭与他不睦,这计便废了。

可是最初,他们是真的想要让他回到朔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