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日边人远

日边人远

他回不了南梁。

起码现在回不去。

天圣山脉覆雪太厚,萧回的腿伤已然没办法好全了,晏昭的眼睛却还有得治,若是再经受一遭风霜欺凌,就不好说了。

原路皑皑冰原封冻土,且时令愈向寒走,饶是抗旱擅雪中行的朔北马匹都走不过,加之南梁军中大乱,晏昭还是戴罪之身,更无法堂堂正正从北阳关口通过。

不消别人来说,他心知肚明,短时之内他回不了南梁。

乞源部的人不大懂汉话,却能从他的神情中猜出大概的意思。

来接他们的几人涉水翻山面面相觑,当作没有听懂,谁要许一个不能实现的承诺,送他回南梁,之仍旧照着对待救命恩人一样礼遇。

萧回得不到这样的优待,同族人待他有些冷淡无情,大抵是听朝格图说过这是个背弃者。

朔北对背弃者向来残酷。

“只等来年春,大王子齐格勒再立战功,领族人南下,他就是朔北的大君。二王子那日泰已经被大王子打败,你还是那钦大君的儿子,应当光明正大挑战大王子。”

萧回腿上的伤重新上药包扎过,巫医说这伤不致命,也不至于断腿截肢,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不过,往后遇上阴雨潮湿、莽原飘雪会有些疼痛,再者,略有些跛脚。

草原人是马背上长大的,一个跛子驾马骑射总难免力有不逮。

好好的双十之年风华正茂,成了个跛子。

萧回站在一片枯草衰杨下,静默不动时也看不出有什么伤势,他听朝格图的老爹、乞源部的首领哈日查盖说要他去挑战齐格勒的话,没好意思直接拆穿他的心思。

朔北和南梁并无分别,起码在野心和权欲上没有分别。

齐格勒做大君,让族人南下侵占南梁河山,与南梁分地而治也无不可,届时也不妨学学那一套君君臣臣皇帝黎庶的做派。

乞源部不欲使平和的草原因内乱而起纷争,齐格勒为君已成定局,萧回此时回来,一无根基,二无实力,最好赶快认输。

哈日查盖的本意并不是真的叫一名南梁养大的跛子去向草原的狮子挑战。朔北骑兵溃散,他想让萧回主动向齐格勒臣服,以免族人生异心,空自内耗。

萧回无所谓臣服不臣服的,晏昭想得更远一些。

哪个储君能叫他不亲近的兄弟来与他争君主之位呢?

他尚且记得质子年少进京时,饱受欺凌,他口中的阿干派遣的护送他抵达天都的勇士竟无一人为他出头,否则何至于“囚狼计”轻而易举?

少年朝格图将他视作背弃之人,朔北民众亦然,于公于私,齐格勒都会想办法收了他的命。

晏昭目所能及,他的萧吟别还困在厄运里……

他却不知,萧回看他亦是如此,家国之恨、爱别离之苦,兼有说不得的隐痛。

等阳春三月,晏泽芳才好归去,去路如何,不知。

由此心下不能安定也逼着自己安定,倘此生不得见,他得为他谋个活路。

晏昭的盲症好了七七八八,仍不好见风。

朝格图知恩图报,日日往他帐中送饮食,生硬地用南梁话交谈。

“我看到他手腕间的伤痕了,你们是……那种关系!”

想是他的南梁话一知半解,不知结发同契的有情人该怎么说。

晏昭一笑,欣然默认,朝格图好奇地抓过来他的手腕,左右翻转像是在找什么。

“找什么?”

“血印契,怎么会只有他有,你没有?”

晏昭怔然,虚心求教,“敢问何为血印契?”

“其实就是你们中原的婚仪,也叫血婚契。草原上流传着有情人的传说,很久以前有一双夫妻,丈夫为病重的妻子寻药,打听到一个药方可用血入药,可惜他的妻子还是死了,他亦心痛流干了血而死。血婚契分阴阳,也用在人与鬼之间,同契的说法就是死生之契。”

“流传到今天就是血印契,至情挚爱在天神面前互饮对方的血定契,此情至死不渝。”

“那单向的是什么意思?”

朝格图思索了片刻,他没有见过单向的血婚契,想了很久灵光一闪,说:“意思就是,你要是活不长,他会随你殉情。”

这灵犀一点不如不要。

晏昭苦笑,所以萧回说的此心只属一人,如违此誓,永坠无间,并不只是诉诸口舌之上的缠绵情话,而是在天神前发下的赌咒誓约。

朝格图顿了顿说:“他的阿娘本来是得不到族人认可的汉女,听说那钦大君和她结了血婚契,大王子很厌恶她呢。”

所以,在那钦大君离世后,萧夫人也逝世了。

萧回知道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自从他到了朔北领地后都不曾提过他娘亲。

天地孑然,只他一人了。

晏昭掩尽眼中酸楚,道:“我有一事想与你父亲商量,不知你可否做个中间人。”

“你是不是想和他说怎么救阿木尔?这个不要说了,他是背弃我们的人,哈日查盖不会救他!”

“请你带句话给你父亲,他愿不愿来见我是他的事了。”晏昭眸向穹顶,淡淡道:“紫薇破军已入命,遵循星辰的指引。”

朝格图郑重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草原人看中星辰之力,风雪夜迷路要靠星辰指引方向,故而每个部落都有观星师,且地位尊崇。

哈日查盖被朝格图引至帐中,晏昭开门见山说明他的意图。

“南梁的望星阁有位齐监正,叫齐行之,他说朔北质子是紫薇破军入命宫,你们草原要是有懂星象的也能去自行推演,但星辰之力,我一向不信。”

“晏公子不信星辰?”

晏昭从前确实不信,此次借星辰引哈日查盖来见他,是为了说服他助萧回。

“中原流传过一个商贾的故事,商人曾资助一名困于别过的王侯庶孙归国,后此王侯庶孙承帝位,商贾享高官俸禄,位居人臣,他称此王侯庶孙‘奇货可居’。”

“囤积居奇,待价而沽。”

饶是朝格图这么不通南梁字文的人,都明白他语中暗指的“奇货”是谁。

可哈日查盖见过的风雪比少年淋过的雨还多,岂是他三言两语能忽悠的。

“齐格勒王子为大君,等开春挥师南下,已经是现成的奇货,哪里需要在从别处找别的奇货沽价?”

“齐格勒王子悍勇,可马背上的勇士大都不长寿,尤其是,被俘虏过的勇士。”

晏昭不敢并非诅咒齐格勒早晚应劫,但他曾被景琛俘获,致使朔北骑兵溃散是事实。哪怕南梁军中内乱乃天命恕之,他侥幸归来做大君,这一战无疑是他此生不可磨灭的污点。

十八部心中定然不服气,但为着大局,他们缄言沉默。

萧回定然会有可乘之机,前提是他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

哈日查盖从前就觉得南梁人心眼太多,在南梁活了这么些年的阿木尔肯定心眼也多,心中多有排斥。

但对于要在权力倾轧中生存的人来说,心眼多不是坏事。

他沉默着,姑且算是听从晏昭,囤居这一件奇货。若是出不了手,之后再当作废物处理掉也不迟。

此后哈日查盖待萧回要比往日和颜许多,围炉烤肉吃酒时都会叫上他和晏昭。

萧回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无论是何意图,乞源部待他仁至义尽。

这日草原天气晴,萧回目光追着西沉的太阳懒散了一日,等到一轮明月挂在荒原之上,徐徐向西下,白日里骑着小马跑累了的朝格图非要挤在赏月人之间。

他目光时不时地往萧回手腕的伤看去,良久才道:“你们真是那种关系?”

“什么关系?”

“你别装了,我都知道,你腿上的伤,其实一开始刺穿风雪的箭伤不到你,你是替他挡的,他没看到,他不知道,不然那支羽箭刺向的就是他了,残废的也是他。你后悔死了也没用!”

“可若不是陪我回来,他也不会遭此劫难。”

萧回觉得他跛脚不是很厉害,晏昭背着他走了那么远,眼睛差点瞎了,才是遭了无妄之灾。

朝格图不会明白,萧回自然不会告诉他。

草原上第一朵鹅黄色的小花顶开冰霜开放时,老槭树也生了嫩芽。

今夜帐中氤氲沉香,青衫公子饮了些微的薄酒,解发解冠,青丝如墨。

晏昭曲着腿半枕在榻边,手腕的红绳缠在他骨节分明的指上,红与白交织刺目,他还要将手撑在下颌处,红绳勒出浅淡的指骨模样,纤瘦修长。

萧回进帐,满眼旖旎,目光被那戚艳刺痛,他扑上去俯耳厮磨。

“阿昭哥,你要走了是么。走之前,再戏耍我一次。”

晏昭听出来委屈巴巴的语调,推开他的胸膛道:“阿木尔。”

萧回呆滞,懂了他的意思。

情深义重都没有了,阿木尔是一个狠心的称谓,意味着,他们要诀别。

黎明前的荒唐糊涂,那是萧吟别和晏泽芳。

阿木尔后来去看过转轮王庙里那“诸法空相”石碑的背后,其上刻诀别辞。

“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水远山高,相望千里。

日边人远,举目见月。

参差万尘,不见烟阳。”

阿木尔策马去追那道背影时,终于发现那道无形的屏障,无形的高墙,无形的命,他不肯相信,一瞬又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