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君已入局

君已入局

天都四月,景家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

冻死还是病死都不是将军应有的归宿,这样憋屈的死法,惹得朝野众多文官士族暗地里笑话他们景家,明面上却还要来悼念吊唁。

连温大儒和齐行之都来了,还有关彻关大人和他们家的大公子。

长者劝慰小辈不可耽于哀思,劝了好半晌,温大儒和齐行之倒是说不上来谁比谁更伤心了。

景琛之死黑发早夭,令人心痛,景大帅之死仍在生老病死之序中,比他们白发送黑发来得要好很多。

晏昭和萧回没有音讯回来,不知生死,当然没有音讯兴许是件好事。

温大儒是担心,脾气太正的晏昭会回来俯首认罪。

齐行之担心萧回心太软,到了朔北反遭杀害。

关大人反成了这几个老人家里最得意的那个。

关清还未入仕,关大人将他引荐给了许多政坛老人,逐一拜会,都赞关大公子才貌出众,龙章凤姿。

至于二公子关沛,吏部核查其政绩突出,调还天都,授官谏议大夫,前途无量。

关大人老了,将要致仕,兄弟两个有一个得意能帮扶着另一个就好。

关溯沉大抵知道父亲的意思。这些时候长大了不少,仍以晋开阳为师,却不敢将还要当说书先生的话说出口了。他看着风光,实则不怎么得意,这才过了几个月,离散众人恐余年已不得见。

天都逃走了一个质子,景家留下的质子失去了用处。

景珏没了父兄,也就不再是君主拿来要挟他们的人质,自然不必再藏拙于巧,谨小慎微。

丧葬仪结束之后,景珏和景瑶等不到皇帝政令清明,为他家伸冤,径自去拿了醉酒的燕录问罪。

燕大人从边关归来,粮草运到了,至于其他的事,不算他的过错,圣上还让他干个户部有面子还无用的闲职,借着他妹妹的名声吃喝玩乐,大出风头。

这日刚从春风楼出来,就叫人堵在了小巷子里。

南梁律法,不可妄自杀人,不可动用私刑。

燕录被拿之后理直气壮叫嚣道:“我妹妹是陛下的燕妃,我外甥是陛下的长子,我是陛下的大舅哥,你们敢动我?”

他忘了他还是户部的右侍郎,私刑杀害朝中官员是大罪,不过想来也是知道自己算不上肱骨之臣。

“知道我们是谁吗?”

燕录端详着眼前的一双人,夜色里打劫人都不穿夜行衣,反而是素衣戴孝,又生得很像,一看就是一家的兄妹,女孩子更明艳些,少年更冷冽些。

他哪里能不知道这是谁,顿时心生惧意,哆哆嗦嗦道:“我……我哪儿知道……”

“你们别乱来,我、我妹妹可是宫里的娘娘!”

一个人手中并无其他筹码的时候,自知生死之际,会将他手中的筹码全抛出来,显然,燕录此人只是倚仗燕妃。

景珏不再说废话,他泠然拔刀,悬于燕录颈上,“你将我大哥冻死在雪地里的时候,应当想过自己的死法。”

燕录仰面向后,脊背贴着巷子里高墙,瘪着嘴快要哭出了声。

“你爹打了我三十军棍我那伤现在还没好,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景珏的刀锋陷入他颈侧皮肉中,渗出一道血色。

燕录知道他会下死手,终于忍不住,将一切和盘托出。

“不是我!是宫里的燕妃娘娘让我办的,她害怕你家要将女儿送到宫中争宠,还说陛下早对景家生了猜忌之心,叫我想办法除掉你家的人!”

景珏握紧刀柄,到底是忍住了,没有砍了他的脑袋。

“是你,杀害了我大哥!”

“我、我……”

他还要措辞逃避罪责之时,景珏已然手起刀落,将人抹了脖子,快到连景瑶都没能拦下。

“二哥……”

景珏抿了抿唇,擦干刀上的血迹,道:“他说的话你不要听,天都人的话都不能信,没有那么简单。”

话虽如此,景瑶不可能不将这话放到心上,牵着二哥的手失魂落魄回到家中。

老梅抽新芽,春归去,夏初始。

燕录的尸首曝露街市,听闻宫中燕妃娘娘惊厥昏迷,陛下忧心不已,日日不离燕妃寝殿,日夜照料,许诺等她病好之后册封贵妃,以彰荣宠。

中宫皇后那里却像是在看乐子,拈着岭南进贡的佳果浅笑。

宫人问王楚溪,“陛下盛宠燕妃,真成了贵妃,不就威胁到您的位子了?”

王楚溪斜睨了这宫人一眼,略有些眼生。

她宫中安插的有昌平帝的眼线,也有燕妃的眼线。

燕妃的眼线喜好给她出争宠的主意,皇帝的眼线喜好猜她的心思,王楚溪乐得中燕妃的计,也乐得在昌平帝面前掩饰她的才能。

有张有弛,毕竟比心胸狭窄的皇帝更聪明是件极其危险的事。

“燕录是燕妃的亲哥哥,他枉死街市,陛下要是当真心疼燕妃,早该叫限期刑部彻查此案,可陛下没有,是什么意思呢?”

“小人驭愚,施以诺也。希望我们的燕妃娘娘不是天真到相信君主恩宠的人。”

宫人低眉敛目不敢作声。

燕妃宫中,外人眼中正在悉心照料宠妃的帝王坐在床前,温情地抚着燕妃的脸颊。

“正如景琛之死,朕不曾治燕录和爱妃的罪,爱妃兄长之死,朕也就不能治景家兄妹的罪。”

燕妃苍白的脸上目光凝滞,眸光闪烁动摇,胆怯不已,她欲要辩解,可昌平帝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显得她是个跳梁小丑。

“朕任燕录做运粮官补给边关军需,他足足贪走五成,这五成,爱妃可得寻回来,不然来日百姓知晓大皇子为储君,有个如此大逆不道的母舅,恐他失民心难承大统啊!”

燕妃咬紧银牙,温驯回道:“是。”

景家兄妹却多少有些郁郁寡欢。

景瑶心中有结,死者已矣,不能给她答案,她没办法求证是不是因为她,才叫燕妃娘娘心生嫉恨害了父兄,如何能不愧疚?

而景珏半是后悔一时冲动私杀燕录,再无法为兄长挽回声名,威盛昭彰;半是后悔没能早一点杀了燕录,叫妹妹听到了诛心的话。

兄妹俩各自有忧虑,忘了管外头燕录的死到底有没有人追查,直到一位意外的客人登门。

客人风尘仆仆,走了很远的路,已经是初夏,他仍穿着老旧的春衫,行囊里放了裘衣,从一个寒冷的地方回来。

“见笑。其实早该来给令尊令兄上炷香,奈何南下的路要避开官府重镇,所以直到现在才抵达天都。”

依然是青松君子,尘满面,多了些沧桑,瘦了许多。

“晏泽芳,你回来了?”

景珏瞪大了眼睛,欣喜与愁苦交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晏昭见他兄妹二人眉宇间有阴郁神色,心下轻叹就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逝者已矣,节哀顺变。至于燕录的死,二位倒也不必过分纠结,帝王之术而已。”

景瑶咬唇,“他死之前说是燕妃娘娘害怕我母族太盛进宫争宠才要害死我大哥的。”

晏昭一愣,没听说还有这茬。

“说不通。”晏昭思索片刻,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景大帅和景少帅健在,昌平帝忌惮,不会喜爱你,反而是他们离世后,出于愧疚才要补偿你,这说不通。”

景瑶心下稍放松,急问道:“那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闻君主放着诸多良才不用,非要用燕录做运粮官,想必就是打着用小人办事好推脱干净的念头。”

晏昭未曾亲眼得见,凭他所知,只能是昌平帝借燕妃之心,用燕录这把刀达成目的。

来日若还用得上景家和灼墨军,借为景琛正名之事,既能除掉真小人燕录,还能借此为他萧氏皇族扬名,俘获民心。

晏昭骨子里到底记得君臣之纲,没敢如此揣摩昌平帝。

到底他是读过《驭人经》的人,驭奸人,罪隐不发,罪昭必惩。

君主可选择奸人的罪是隐还是昭,处处得意,步步筹谋。可用奸佞太顺手的君主,眼睛里就看不到忠义之士了。

晏昭轻声说了句,“你们可还记得王皇后的外祖家,无非是往事重现而已。”

是了,景瑶唇角牵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楚家荣极一时,短短几年后嗣凋零,再无烜赫。

这世上三流的戏子才是戏子,二流的戏子是商人政客,一流戏子端居明堂之上,御下有方,风雪不沾身。

景瑶半迷半开悟,算是明白了王楚溪给她递的信上写的“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是何意了。

“楚家……没有人了吧?”

晏昭心想,可不好说。

这也是他来找景家兄妹的原因,他颔首正色道:“稍后我要去投案自首,时间不多,我此来是有两件事,一则是为景大帅和景少帅上香,另一则算是一点鄙陋的见解。”

“二位,天都已非久安之地。”

景瑶和景珏相视一眼,不解其意。

“晏泽芳,你阿公和关溯沉,还有说书的,好多人,他们都还在天都,瞧你这模样也是刚回来,你知道了什么?怎么不与他们说,反而来劝我们兄妹?”

晏昭苦笑,他从北地一路到天都,途径各地打听到的一切堪堪让他明了他昔年一直不曾明悟的事。

“因为其他人都已在局中,且无法抽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