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策失策
失策失策
南梁二圣临朝,朔北重整兵马,齐格勒率军终于入南梁境内。
秦州牧率守军联合边军抵御外敌,以此延缓了朔北军马南下的时日。
而天都城中,昌平帝放权给皇后,不思战事紧急,反而盯上了朝中老臣关彻。
“召关大人携长子入宫觐见。”
王楚溪给他用的药果真神效,昌平帝近来都不觉疲乏,前些时候连日汤药不断,至今不用汤药,也没有大碍了,唯独每每郁结气愤时胸腔隐痛。
一日夫妻百日恩,昌平帝原还存着侥幸,王楚溪为权势杀他,给了她权势,她说不定能留他一命。结果他去问太医,见太医惶恐跪地才知是他异想天开,自作多情。
说三个月就是三个月,她还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昌平帝不能动她,却能动朝中其余的乱臣贼子!
“陛下是要做什么?”
“朕要杀光这些乱臣贼子!”
昌平帝红光满面不似先前孱弱,中气十足,脸上扭曲阴狠。
王楚溪心道:也难怪,这人空活三十载,荣登至尊,顺风顺水,倏然遭逢坎坷,命途近绝,时日无多,心性更弦改辙,不奇怪。
“关彻老匹夫,他定是早有谋逆的心,才在朕病中造谣兹事,动摇国本。”
王楚溪搁笔墨反问:“陛下怎知是关大人谋逆?”
“关清是他的养子!”
“是养子,而非亲子。他敢放话说养子是楚驸马的儿子,那他们之间可是有杀父之仇的,关大人难不成是有意给自己养一个仇人?依臣妾之见,关清身世之说,并非关大人之意。”
昌平帝面色阴沉沉,大抵在想这话的真假,王楚溪提笔继续批阅奏疏。
她知道昌平帝恨不得提剑杀了她,但杀了她之后,别说三个月的皇位,他连三月的性命也保不住,更知道,昌平帝是个昏而不甘于庸的皇帝。
“关大人为国为民一生,绝非乱臣贼子。”
“依皇后所言,朕感念关爱卿劳苦半生,让他携子入宫觐见,赐他财宝金银,许他告老致仕。”
王楚溪垂眸,置若罔闻。
七月节,火见而清风戒寒是也,大雨之后,秋风凄清,微雨染长街。
关彻以病中一推再推,到底昌平帝还是君主,在位一天他也是君主。君有所诏,臣莫敢不从。
牛毛细雨打湿衣衫,秋风萧瑟漫卷黄泥叶。宫墙三丈三,独有一位主人,守卫千百之数,实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关彻行步迟迟,和身边的年轻人说道:“外放为官三年,政绩不错,你不曾得陛下召见吧,这回入宫,我们父子两个可以慢慢走。”
“是,父亲。”
谏议大夫不算小官,但关沛见着天颜的次数屈指可数。
圣上召父亲携长子入宫,这多事之秋,权柄旁落,皇帝还要见他的大哥,想来不外乎是杀身之祸。
关沛并无怨言,兴许小时候对关清多有怨恨,嫌他一个身世不明的人占了他长子的名头,要分走他父亲母亲,从知道关清身份后,就没有怨言了。
他只是不解,行前无怨,已至宫中,他不想这样稀里糊涂。
“父亲,您欠了大哥什么吗?”
关彻摇头,谈不上亏欠,只是到了这一步,关溯沉已然不是他一个人的孩子,他不能冒险。
“你怨不怨父亲?”
“有一点。”关沛坦言,“考中进士后您让我外放南蛮荒夷为官,本以为是要我做出政绩来,好为了日后平步青云,不成想,有今日。”
关沛半真半假说:“早知如此,您该给我选个富庶之地为官,待我好好享过乐事,今日才好从容。”
关彻歉疚地拍拍关沛的肩头,“是为父对不住你。”
“父子之间,不必说这个。希望大哥醒来之后,安然无恙。”
关大人父子闲步仿佛是在自家院子里,不忘赏宫中半红的矮木和那行色匆匆的宫人。
行至文敬堂,王皇后身着素衣,不施粉黛,全然不像那些人暗地里说的祸国妖后模样。
关大人先拜,她遥遥回礼,见身侧是关沛还有些愣神,后而请父子入堂中。
大抵是天都才俊太多,有如松如竹的君子,有冷面俊秀的小将,即便是立志不务正业的假纨绔也有一段风流潇洒的身姿,就显得这端庄沉稳的年轻人太无趣。
王楚溪自觉人未老,心先衰,瞧着这沉稳老练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关二公子,不免回想当年城西王府老巷疾驰奔走的少年郎。
岁月如刃,个个都面目全非,少年郎也不惧死,是她太小瞧人了。
昌平帝上次见关清还是质子逃离天都,季无尘拿人问审时,记得他是一副笑颜,面带七分善,未言先笑,和善可亲。
跪立的父子二人生得相像,一样的庄重自持,一看就血脉相连的亲人。
昌平帝怒道:“大胆,朕让你携长子入宫,你胆敢抗旨不尊!”
关彻拱手回禀,“关沛正是臣的长子。”
“那关清是什么人?”
“关清是臣的养子,未入族谱,他生身父母是何人,臣也不清楚。陛下只说要臣带长子入宫,族谱所记,臣的长子是关沛。”
可想而知,昌平帝闻此言自是盛怒。
偏偏关彻有理有据,关沛又跪着向前叩拜,“关彻长子关沛拜见陛下。”
王楚溪眼看着昌平帝冷笑两声,取下墙壁上悬挂的帝王剑,知道他起了杀心。
“陛下!”
昌平帝听不进去,自顾自说道:“楚家人犯上作乱,死于战场,楚驸马是你一箭射杀,爱卿,你如此护着他的血脉,不惜用自己儿子的性命来抵吗?”
“楚家从未犯上作乱,也不是死在战场上。”
关彻没有承认关清是谁的儿子,犯上作乱这件事,他也没办法承认,否则他没办法去见死去的英灵。
今日赴死,愧对的只有他的夫人和儿子。
王楚溪想,她大概明白关大人今日是要做什么了,为了救关清,也是为一群已经死去的人喊冤。
楚家的亡魂,还有新丧的景家父子。
值得吗?
南梁的衰败从何时而起呢,年轻人出生起就面对着兵燹之祸,蝼蚁征人不得归,老人们却记得,即便是那钦大君横空出世,从前南梁也并不惧怕。
昌平帝萧旭无以为继,倘若良将的下场就是景楚二家的往日,南梁再不会有征战沙场的将军!
值得的,得叫将军见得着太平,才能去定太平。
关彻带着关沛入宫就知道剑悬于颈。
王楚溪深深吸了口气,欲开口再说几句话拖延时间,举剑的昌平帝腥红的双目倒映在剑刃上,寒光反射,逼视着她,到底没能说出口来。
文敬堂外甲胄之声骤起,玄色铠甲的守兵持长矛直指堂中。
昌平帝不可能叫来这么多人围观他杀老臣,而如今能号令玄武军的,只有王楚溪。
与他们结伴而来的,还有一双兄妹。
王楚溪扶额暗道:失策。
她以为关彻会带关清来的,所以叫了季无尘和景家兄妹前来。
关清的身份昭告天下之时,楚驸马和楚家族灭之因,已经景氏父子的冤仇也当明明白白昭告天下。
关清没有来,关彻也没有承认他的身份,却还想为楚家人喊冤。
失策啊失策!
她忘了这还是一个父亲,养育了关清二十年的父亲,有的父亲也许并不愿意孩子涉险去坐那高位呢?
他只是阻止不了想要关清恢复身份的人。
温太师和永安长公主真是厉害啊!
“皇后,你私召玄武军围宫是为了救关家父子?”昌平帝眯眼,不敢相信。
若非关彻抗旨,来的就是关清。
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会容许能威胁到她地位的存在?
季无尘和景家兄妹看了半晌,大致上明白这一出演的是什么。
“陛下,您该不是忘了,臣妾的外祖家是谁家?楚驸马的儿子,和臣妾又是什么关系呢?”
景珏愕然,季无尘眉峰蹙起,似喜又悲。
传言关清是驸马的儿子,季无尘也算是楚南生一手提拔上的,他倒是觉得,此刻这三分笑意的皇后更像楚南生,外甥肖舅。
如此说来,她倒成了关清的姐姐。
这般狠毒决然的女人,救一个将来要和她夺权的人,竟然是因为那二三两的亲情吗?
关彻年纪最大,自然看得也更冷酷。
王皇后不单单是为了救关清才招来这些人的,皇帝下旨许给她权势二圣临朝,那都是虚权。他自己都握不住的兵权,自然也没办法给她,她若要在朝中立足,内需季无尘,外仍要景氏的大旗。
可巧,这些人都是天大的好人,义字当头,有恩必报。
楚南生于季无尘有半师之恩,景家兄妹和关清又是至交好友。
景楚两家之亲皆横死枉死,王楚溪要借此为他们澄明冤情,俘获这些人效命于她。
虽然能救下关彻和关沛也是大恩,到底不如关清的分量重。
“咚!咚!咚!”
鼓声鸣奏,响了一刻钟,响彻天都城上空,宫闱中只闻鼓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跪坐的关大人仰天大笑,笑得浊泪从眼角流出。
“一个时辰就到了啊!”
王楚溪眸中盛满寒光,问道:“什么一个时辰?”
他不言语,季无尘遣去打听发生何事的守卫跑回来,喊道:“温太师鸣鼓赴死!”
“太师以血控诉萧氏皇族不仁,戕害忠良,幸有楚姓后人存世,他虽死无怨,以命相证关大公子的身份。温太师声名太显赫,天都文人书生已经聚在宫门口,跪呈忠义之书,求陛下给个说法!”
王楚溪闭眼叹息,她当真是比不上关清命好,遂当机立断。
“陛下愧辱难当,自裁身亡,崩殂前已下罪己诏,昭明皇族之罪,并传位于大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