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腾渊
潜龙腾渊
温太师于天都的屋舍田地早废弃不用,他之葬仪与天子葬仪同期,无处操办。倒可去上林学宫,只是丘陵高过一重,路滑泥泞,棺椁灵柩本要南下,不好再生颠簸。
思来想去,栖凰河那摇落金桂的小院落,晏昭昔日离去时给了大娘不少银子,可够他买下那方茅舍。
院中桂树开得好,无人采摘花食,风雨一过,娴静柔弱的花零落成泥,碾作尘土。腐烂的花香伴着湿泥的腥潮,交织在长满衰草的角落里。
荒芜太久了,人迹罕至,猫草和蒲公英遍地都是。
晏昭弯腰耐心地将杂草除干净,打扫庭院,收拾屋舍。
窗台上布满灰尘,却好像有梅花爪印。
晏昭想起来,他还有只猫猫,走时匆忙,没有为它找好去处。
只盼着它无情义的东西,自寻安乐窝。
他收拾好所有,于门前挂上白幡,布置好灵堂,再去迎回来阿公。
“晏公子。”
门前抱猫来的少年惊然喊了他一声,这才隔了多久,春喜都快认不出晏昭来了。
一年前的晏公子疏朗如月,姿容洒脱,青衣杳杳如松竹,如今披发跣足,白衣似雪,却变成了一把干瘦阴沉的枯山之木。
“我听监正大人说,你蒙赦出狱,料想你会来此。温大儒门生如云,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来看看。”
他和春喜交情太浅,说起来,只有一个萧回相联。但萧回不见了,阿木尔是践踏家国的蛮人,国仇家恨,他们都不当再提此人。
晏昭很久没有和故人说过话了,他张嘴用力撕开艰涩的喉咙,又无话可说。
“多谢。”
温大儒停灵有数不清的人来上香,晏昭等来了不少熟人,始终不见神采飞扬的故人。
门外流水梦悠悠,晏昭守着灵堂听一夜风声水声,想起初来天都时候,春风如花。
街上吆喝的饴糖风筝,阿公说的为天下民生的话……
而今寒风起霜,不会再有人给他买饴糖了。
风灯下拖着长长的影子,秋虫蛰伏,人影随风踟蹰,犹犹豫豫,再三拖沓。
“泽芳兄。”
晏昭等他下定决定,等他胆怯地走进门来,歉疚地躲闪目光。
“对不住。”关清几番欲言,只会反复讷讷这一句。
父亲和弟弟入宫前请他喝了一盏茶,他清醒后,天都的风云就全变了。
皇帝死了,他们一家人回乡,都不要他了,温大儒也离世了。
关清去找了晋开阳,晋开阳说:“温世平那老头本来就没几天可活了。”
齐行之像以往一样摸着他的脑袋,说不是他的错。
可是,关清他分明什么都没有问呐!
他踉踉跄跄走遍了天都,找不到他的容身之处,身后却有两个俊秀的男子一直跟着他。
昔年暖风微醺,明月楼中卖艺的男子。
传闻他们是长公主的面首。
没地方可去吗?
你不是楚驸马和长公主的儿子吗,怎么会没有可回去的地方?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可天都那些他少年时的恩师和益友都对他紧闭门户。
他从前无比希望离开的家落了锁,父亲和亲人举家归去,抛弃了他。
长公主愿意收留他,可他要是去了,又该怎么面对她,怎么能呢?
故人还有谁,还有晏昭。
“晏泽芳,对不住。”
他扶着门框袖口用力抹干眼角的泪痕,哽咽喊道:“对不住!”
晏昭跪坐在蒲团上,歪头看向门外,想站起来的,大概跪得腿有些麻了,连说话都不利索。
阿公不是为了关清而死的,不全是。说到底,前尘往事发生的时候,关清也还是个小孩,他没有办法选择,更不能预料到这一出隐瞒身世会牵扯到多少人。
诚然,阿公大限将至,日薄西山,垂垂老矣。
以命换民声,证关清身份,为景楚两家喊冤,逼昌平帝下台,都是阿公自愿的,他怨不着关清。
他该说什么,不怪你,你并不知情,不知者无罪。
“不怪你”这话他都没有对萧回说过。
晏昭嘴唇嗫嚅着,开口回答他,“日晚风大,进来吧。”
关清伏地叩头向牌位叩头,长跪不起,头枕着双手,默默垂泪,瞧着也太可怜了。
“我欲扶阿公灵柩返乡,你要怎么办?”
关溯沉擡头,茫然动了动眼瞳。
他连自己是谁都没搞明白,怎么知道今后怎么办?
父亲离开了,走的时候没有带上他,师父主张让他去见长公主,入萧氏宗族,来日不管发生什么,都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关清自觉不聪明,早听闻师父晋开阳是麒麟才埋没田野,时至今日也算明白什么叫“屈才”。
名正言顺的身份是什么身份,潜龙腾渊,一朝龙飞九天。
关清想,不行的。他做白日梦倒是想过自己有个超凡脱俗的身份,来日仗剑天涯,走马观潮,一掷千金,潇洒肆意。
但他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他就想当个说书先生。
“我……我想离开天都。”
晏昭问:“离开天都,去哪?”
关清脸上又浮现出无措的迷茫。
“秦幽二州正值战乱,天都以南的流民四起,天下不太平,你又从未离过天都,要去何处?”
关清看着晏昭拢袖垂眸,他们分明是同龄人,晏昭比他沉稳太多了。若是一直困在天都,他大概一直都会是找不到家,遇事只能说对不住的蠢人。
晏昭叹息,天都实非久留之地,他原先想着劝景珏兄妹离开,并非忘了关清,而是在猜到关清身世的时候,以为今日站在九重宫阙接受万民朝拜的已然是他了。
“吴州是个好地方,你若外出游历当顾及自身,倘有闲暇可到吴州。”
关清本来没指望晏昭为他出谋划策的,乍听闻吴州,天下富庶之地,晏昭总不会是平白无故要他去这里。
“大梁开国之前,吴州朱家就掌天下钱粮,如今虽大不如前,但吴州也比其他千疮百孔的州府好很多。吴州之财,可利天下,尤其你,若是来日……”
晏昭将最后半截话吞下去,关清已然知道他的未尽之词。
来日的事来日再说,金银财帛一直都利天下。
关清答应了他,恭敬向温大儒上了三炷香后趁着夜色离去。
月色静谧,晏昭听院外再无人迹,等了很久,等到三炷香燃尽,他才缓缓开口,像拉断的风箱一样呕哑嘶厉。
“阿公,我有没有做对呢?”
兴许从放萧回归家就错了,但南梁如今百姓不聊生,和萧回有什么干系?
他接下来要做的才和萧回有干系。
“关溯沉到吴州去,等到朔北齐格勒一死,转机就会来。只是眼下,王楚溪必得用景珏这枚天然庇佑她的棋子。齐先生说,我可以为国为民施展才华,可阿公,会不会反而是我要害了他们呢?”
风中不会有人回答他,再也不会有人回答他。
晏昭扶柩还于温大儒故土,临走前恰逢昌平帝归帝陵,他还是去见了王楚溪。
“娘娘扶少帝继位,内忧外患频出,晏昭不才,有一虎将当可解外难。”
“在牢中待了数月,何处认得的虎将?”
“天都,景良殊。”
晏昭攥着袖口,是他劝景家兄妹远离是非,也是他让兄妹两个卷入其中。
“朝中文臣多半会阻挠此事,娘娘可办学宫考核,考武将之才,景家总有人能扛起景字军旗。”
王楚溪若有所思,总不至于觉得晏昭在有意耍她玩。
“本宫免尔丁忧,你所荐的虎将若真能退敌,必委以重任。”
晏昭伏拜谢过,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
王楚溪以女子之身走到圣后高位之上,除母族之外并无其他亲信忠臣,更何况危难之际,她敢轻信于人,才是将她的性命弃之不顾。
信任这种事,不在一朝一夕。
圣后口谕,命景氏良殊赴往幽州,统辖灼墨军,助太守退敌。
确如晏昭所言,朝中不服者众多,表面是不服景氏良殊,恐怕真正不服的还是她这个圣后。
朝堂中反对之声就算了,反而是后宫中先起了流言。
“圣后娘娘待字闺中时就与景二公子相识,二人月下花前,茶楼听书,堪称知交。若非皇命不可违,她嫁入东宫,不然与二公子实乃天作之合。”
先皇崩逝,传位大皇子,大皇子的生母燕妃娘娘还是燕妃娘娘,连个封号都没着落。
圣后把持朝纲,他们依然没活路。
燕妃心想,她的儿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只要能把王楚溪推下去,垂帘听政的只能是她!
王楚溪本无暇顾及她,可景珏不是健谈之人。
这么多年,连昌平帝都不知那段往事,可见景珏处理得很干净,如今突然被翻出来,王楚溪不信燕妃有这个头脑。
思来想去,只有一处利益相关,关清。
或者说,是关清的人。
晏昭瞧着不问世事,景珏呈剑杀帝王和她是一条船上的,关清本人……听说离开了天都。
剩下的人中,王楚溪不做他想,大张旗鼓的红玉玲珑骰,她猜得到是谁。
王楚溪在内宫瞧见长公主并不感到意外,她等长公主先行了为臣之礼后才盈盈一拜。
“拜见姑母。”
永安长公主端详着她,玩笑道:“你母亲是驸马的姊妹,说来,舅母显得我们更亲近些。”
“今为天家妇,当随夫问安。”
王楚溪入燕妃宫室,隔着屏风只看到了抱着孩子的人影,不知道该说是聪明还是蠢笨的燕妃闲适地哄着孩子。
永安长公主先发制人,笑道:“当年景二寻红玉玲珑骰为佳人一事,天都人尽皆知,今日才知这佳人姝色倾城啊!”
王楚溪:“红玉玲珑骰乃是姑丈遗物,姑母莫不是给了景二公子?本宫听闻关大公子是姑母遗失的儿子,难不成景二公子与您也有什么干系?”
两人针锋相对,长公主到底不比王楚溪强盛,气势上先败下阵来。
长公主忽地一笑,“算了,你我本是一家人。这回受燕妃娘娘所托入宫求见,适才说起此事,至于红玉玲珑骰,关清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