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则实之
虚则实之
郑从彦的伤养了五日才能下地走动,眼看着一月之期将至,趁着夜黑风高,他偷偷出营地,越过南梁的防线,靠近了朔北。
关口防线夜间有人巡视,郑从彦露脸,低声和一名职位最高的蛮人士兵说:“吾乃南梁郑从彦,前几日秦幽交界处你们应当认得我,且去通报,我要见你们殿下,不要大肆声张。”
他知道齐格勒懂南梁话,不确定其他蛮人听不听得懂。好在他曾苦学过朔北言语,要是万事俱备,因为言语不通无法交流,什么苦肉计美人计都要叫人笑掉大牙了。
那名蛮人打量着他的身形,是个瘦弱的人,身上隐隐有血腥和药草味,恐怕还有伤。他屏退其余兵卒,举起火把仔细看了看郑从彦的脸,犹豫片刻,还是带他去见了大殿下。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刺杀不了悍勇的殿下。
子时已过,朔北营帐中烛火不灭,大萨满和齐格勒还在议事,所议正是景瑶。
郑从彦在帐外等着小卒通报,齐格勒传唤。
秦州天晴,夜空一丝云气都没有,繁星点点,月如弯弓,远处微风掠过原野,草尖像在水中漂浮一样,袭到鼻尖却带来了一股辛烈的气息。
香料与野兽毛皮的味道混杂,齐格勒掀开帐帘,郑从彦绷直了身躯,崩裂了脊后的伤口,濡湿了他的外衫。
“大殿下,郑某趁月前来,有要是相商。”
齐格勒先是一笑,旋即冷眸,提刀架在了他肩上,狼刀重而锋利,顷刻就撕裂了他半个肩头。
“郑大人与我有什么可商量的?商量怎么杀你?还是商量你想玩的阴谋诡计?”
郑从彦脸色苍白,隐忍肩头与背后的伤痛而未发一言,这是虚张声势的试探。他不是会露怯的年轻人,反而面露讥诮,冷笑轻嗤:“都道齐格勒殿下骁勇,原来不过如此,看来我这一趟白来了。”
齐格勒闻言,反而饶有兴致地抹去狼刀上的血迹,收刀归鞘。
大萨满道:“殿下,不能听他的。”
“阿师不用慌乱,先听他要说什么。”
郑从彦一笑,不见半分危在旦夕的慌乱,从容不迫娓娓道来。
“先前景瑶自作主张以城池领地换俘虏流民,这群人中有位得她欢心的,就在南梁军中,却不是我南梁子民。”
郑从彦讥笑着还不忘观察齐格勒的神情,察觉到他神色有变,忍着肩头的伤痛,等齐格勒先耐不住性子问:“是谁?”
“殿下的亲兄弟。”
齐格勒一时间竟没明白他说的是那日泰还是阿木尔,毕竟他听说,后者与南梁交好,可是有南梁之人护送归来的。
但他也听乞源部的人说了,阿木尔归国受了伤,治好了也落了跛足的残疾,齐格勒想应该不是他。
“那日泰?”
郑从彦缓慢地点了点头,慢悠悠地说:“景瑶因她父兄之故,绝不可能与你共谋,恰有那日泰撞上来,以您殿下的性命和南北两国的和平做交换,兼以情义为筹,他二人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齐格勒也不是傻的,遂问道:“郑大人来找我为了什么?”
“我想要景瑶做不成将军,最好是死在战场上。”
这话无疑让齐格勒好不容易降下来的防备心立马攀至顶峰。
郑从彦好似不觉一般,继续说道:“那个无知蠢妇,空有一副仁心,好色愚昧,暴戾恣睢,心量狭小,全然不似她父兄,滥用刑罚,不过是意见不合,她竟想将我置于死地!”
郑从彦越说越激动,脊后伤口彻底崩开,帐中的血腥味实在叫人无法忽视。
齐格勒几乎要相信了,大萨满低声提醒,“景瑶是景家后嗣,是南梁臂膀。”
什么样的佞臣才会为私仇残害栋梁呢?更何况,郑从彦先前所为,没有半分佞臣的模样。
“郑某不才,堪堪也算得上南梁臂膀之一,景瑶之流不除,是我南梁国之大患!”
郑从彦一副为南梁尽忠死而后已的模样,在齐格勒看来,就是他与景瑶不和,二人内斗,又各自诩为忠义之士,打算着铲除对方。
这正是他的反间计起了效果的缘故。
“郑大人要如何杀景瑶?”
“一月之期将至,景瑶的军令状已迫在眉睫,殿下死守城池不出,她要夺城,只能绕道自侧方突袭。殿下不知此间有一处山间林道,遮天隐蔽,当地人才知道,可容两马并行而过,景瑶打算三日后从这条道上绕到后方粮草重地夜袭,以期夺回失地。”
齐格勒反问:“你是想让我在林中埋伏,等她出现就杀了她?”
郑从彦摇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殿下遣一名信得过的人埋伏即可,万万不当亲自涉险境,以免景瑶逃窜,殿下可拦截她,有备无患。更何况,殿下别忘了你的兄弟和景瑶沆瀣一气,总之当以自身为重。”
闻言齐格勒很是惊异了一会儿,他不是傻子,总不会真的全然相信了郑从彦,本来还想着,要是郑从彦诱使他去埋伏景瑶,那八成是计。
没想到,他竟然要他安然守住后方,不要以身犯险?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还没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来,郑从彦已向帐外观天色,眉宇间紧蹙,匆忙抱拳道:“郑某还要趁着夜色返回我军营地,以免他人起疑。殿下若信得过某,景瑶与那日泰结盟,她死后,郑某也可与殿下为盟,结两国之好。”
虚头巴脑的话不必说那么多,他们各自心知自己的国与民是什么样的,国力如何,还能消耗到几时。
谁弱谁吃亏。
郑从彦走后,齐格勒和大萨满说:“我要亲自去他说的景瑶会经过的林间埋伏。”
大萨满沉吟道:“此人不可信。”
“我知道他不可信。若那林间是诱我入瓮中的计谋,他又何必言辞恳切劝我不要以身犯险呢?两言当有一真,我亲自去埋伏,若真是景瑶通过的路,不妨顺了他的意,杀了景瑶。”
大萨满好似明白了这招苦肉计中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真假难辨。依他之见,当按兵不动,但朔北的境况催促,他实在等不了。
大萨满劝不了索性不再劝,只有听天由命四字。
而郑从彦来时如轻云,去时带着一身血腥气,又如清风鬼魅。
暗夜的鬼魅总是见不得光的,他去的时候拖着伤,人尽皆知的脊杖伤痕,回来的时候又多了一道狼刀的砍伤。
伤痕太明显,郑从彦唯恐走漏风声,只得自己草草处理了伤势。
幸而伤的是左臂,不易看出端倪。
如今万事俱备,三日之后,景瑶夜间行军,带五百骑兵从山间穿行而过。
是日,夜色如墨,月色隐匿,云气被东方吹过来的轻风吹散,半圆半缺的月亮露出真容,照见浮动着霰尘的林间。
北地风大,春雨贵如油,到这时节,天雷惊蛰,虫鸣四起,似有霜寒之光。
齐格勒率军埋伏在小道两旁的山林中,借月色掩映身躯,刚过戌时,就有一队骑兵缓慢走过,为首的却不是景瑶。
“果真是计吗?”
齐格勒蹙眉,心有疑虑,难道景瑶从别的道上奇袭了?
不待齐格勒想明白,那行过的士兵队列末尾赫然是景瑶模样。
她那单月戟冷光在月下映在她的脸庞上,照见她冷峻而凛冽的眉眼。
齐格勒大喜过望,命朔北士卒冲锋,包围住他们,就地斩杀。
而就在齐格勒喊出来的第一声,景瑶那边的骑兵立马变换队列,向前方飞奔起来。
景瑶一人断后,长戟横扫四方,御马跟随南梁士兵飞奔而去。
齐格勒看他们训练有素的队形,暗道不好,他还是中计了。
而此刻,郑从彦率大军在林子另一条出口处接应。
那五百骑兵安然无恙归来,却不见景瑶。
郑从彦的亲信这两日一直在部署此间事务,饶是当时不懂,此时也懂了。
大人叫他们率十余个嘴巴牢靠的人,以火油浇密林,连成火线,就是等着这场风。
充作诱饵的五百将士已经归来,困在林中的只有景瑶与齐格勒所率的朔北蛮人。
“大人,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放跑了齐格勒,悔之晚矣啊!”
郑从彦仍抿唇不言,不许点燃引线。
马蹄声越来越近,追过来的嘶喊声也越来越近。
“大人,再不动手就晚了!”
景瑶的金色长戟的光芒若隐若现,郑从彦松了口气,当即下令点燃火油。
齐格勒高喊:“朔北的勇士们,砍下景瑶头颅者,赏万两金!”
他话音刚落,一阵南风起,密林外围不知为何突然起火了,南风席卷干燥的枯叶,火势蔓延得极快,紧追在他身后。
东方还未有火势袭来,齐格勒咬碎了后槽牙,放弃追景瑶。
火光之中,女将军竖长戟,不顾周围烧焦的羽叶,纷飞的余烬,勒马回转。桃花马长鸣而立,她挽长弓如满月,箭簇如飞,射中了齐格勒的左肩胛。
齐格勒狼目中满是仇恨,却不得不狼狈窜逃。
女将军转身,驾马跃过火光,勒马想郑从彦展颜一笑,眉宇间满是十几岁少女的得意与矜傲。
“我没杀他,有人杀他,但我给你报仇了。”
郑从彦的亲卫还要说什么似的,郑从彦擡手阻拦他,低眉说了句。
“你看,区区一个齐格勒,他的命,怎能及景瑶将军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