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为人君者

为人君者

十月廿二,蒋承议幼子满月宴,蒋夫人抱着粉雕玉琢的娃娃出来转了一圈,知道是为了这个奶娃娃才操办的宴席,说上几句祝贺的话,也就可以开席了。

天都城中官宦人家没有哪个操办宴会只为了宴会的吃喝玩乐的。人脉、身份、才能,结交的权贵分量,来往人情,都要在心里绕七八个弯子。

区区承议在遍地达官贵人的天都实在不够看,而他幼子满月宴上的人最大也不过五品京官。

晏昭官居四品,官位不高,却无人敢小瞧他,如此繁忙之中他能来,简直是让这小院落蓬荜生辉。

只是次位上他带来的那名小少年,叫人看不出是什么路数。

满月宴菜肴,荤素冷热各有,推杯换盏间,举箸者甚少,如此一来,赵小泉分外惹眼。

他掀眼皮睨了眼在座的各位大人,不管多小的官,也总比他那看大狱的老爹官大。

看大狱的老爹下了大狱,没有一个人在乎。

赵小泉不忿,抄起筷子,风卷残云一般吃起桌上的饭菜,狼吞虎咽。

开宴不过一刻钟,晏昭这边的桌上就剩了一堆残羹冷炙,蒋承议一看架势不对,连忙命人收拾掉空碟,又上了新菜。

赵小泉报复似的,接连扫空了三桌子菜,杯盘狼藉。他还要继续吃的时候,晏昭制止了他。

悄悄看过来的蒋承议松了口气。说真的,他还真怕这少年撑死在他儿子满月宴上,不吉利不说,也给其他大人找了晦气,说不得还得罪了晏大人。

又过了一会儿,赵小泉拿袖子揉肚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看着像是马上要昏过去了一样。

宴过午时,不少人退席告辞,晏昭此时离席不算失礼,带着赵小泉退席请辞了。

走出去没多远,赵小泉甩开晏昭,找了处僻静无人的地方,扶墙吐了。

晏昭好整以暇地旁等候,没有责备也没有关切。

等他收拾好自己之后,灰头土脸地走出来,晏昭也只是走在前方,继续往回家的方向走。

晏昭不会哄小孩,尤其是别扭的小少年。

“晏先生!”

赵小泉忽地喊他,“你等等,我是不是给您丢脸了!”

晏昭反问道:“哪里丢脸了?”

“蒋大人上了三桌菜,我全吃了,还吃吐了。”

赵小泉憋红了眼眶,终于和晏昭说了几句真心话。

“我爹早说过,他这些年虽然算不上是得罪什么人,但他不敢自称是好人,捧高踩低阿谀奉承的事都做过,可就是那些不义之财养活了我,买笔墨纸砚,还让我读书识字,好去考个功名。”

“他忘了,南梁律法明文,科考验明正身要家世五代清白,三代不曾获罪。我爹贪财是为了我,可因此获罪,读过的书认得的字也就没了用处,他还要受三年牢狱之苦,根本就得不偿失。”

这孩子说话都带了哭腔了,晏昭不禁无奈。

那栖凰河间的粼粼水光,隔着岸边丛树远眺,碎金的鳞片种在江面上,浮光跃金,他恍惚想起来阿公。

阿公教他,“读书为明理,知是非,辨黑白。”

“那就不考功名了吗?”

“要考。但功名不当是为声名利禄。”

温大儒说:“氓隶之人汲汲营营,钻研一生于世微如尘沙,而位高者权重,若是权重之人心怀苍生,才是世间大善,才可步高登云。”

如今对小少年来说,诗书者,于他实为一大害也。

晏昭只好将阿公教他的,原模原样告诉了赵小泉。

赵小泉哽咽着说:“晏先生,我不想明理。”

“我知道您带我来蒋大人家吃席,是想让人高看我几分。可我有半个月都没吃过一顿饱饭,那菜肴十分精美,比我家里年节时候都好,心中忿忿不平,有意做丑态恶心别人,又不知道今后还得多久才能再吃上一顿,所以给您丢脸了。”

“这个不算什么。吃饭怎么会丢脸?你没瞧见过,原先天都官宦人家的宴席后,狗彘食人食,残羹冷炙酒肉之臭,半月都不散,你不丢脸。”

晏昭摸了摸他的脑袋,“身体怎么样?万事当以己为先,你许久未进食,一门心思唯恐以后吃不到,贪多又嚼不烂,身体怎么受得住。”

“吐过之后就好了,没什么受不住的。”

赵小泉拿袖子抹眼泪,默默跟在晏昭身后。

晏昭叹气,“你怨不怨我?”

“我爹说了,南梁有先生这样的官是好事,他贪了那么多钱,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要是您真的徇私枉法,他反而会后悔让您做我的先生。”

晏昭失笑,天下百姓多愚钝,他都不知自己算不算得上好官。

但行好事者,何必问前程。

突闻宫中陛下召见左都御史,晏昭已经知道这回他要远行了。

初临帝位的王楚溪尽管用了晏昭这么些年,但与朔北相与友好这事,南梁只有过短短几载光阴而已。

祖宗遗训,蛮人不堪教化,非强弓劲弩不足倚恃。

晏昭有何谋划,她能相信晏昭吗?

她信晏昭,但信任到什么地步呢?

人生于世,总有些情分牵挂难以割舍,抓住了赵成才父子这条线后,才叫她倏然明悟,晏昭是个无牵无挂的人。

看似和他有牵连的人,但那些牵连实在微不足道。

一个于世没有牵挂的人,他的每一步都太难预料,也太难拿捏。

难不成他真是个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高洁之士吗?

对中庸守成之君有这样的臣子是莫大的好事,但对王楚溪来说就有点糟了。

她以女子之身登帝位,才尝到权势的妙处,很难不去猜忌他,心中时常惴惴不安,却又不忍放弃眼前南梁与朔北平和的这个大好局面。

为人君者,忌刚愎自用,偏听偏信。

王楚溪要寻个可靠的知情人来问一问,她的晏爱卿和那朔北大君到底有什么干系。

她于华堂内屏退左右,传唤宫中守卫。

“珏弟。”

玄甲劲装的青年单膝跪地,低头附耳。

南梁藩篱由景瑶守卫,王楚溪绝不曾怀疑过景家人的忠信。

当日比武之后,景珏无所事事了一段时日,边关捷报频传,他曾请命要和妹妹一起守卫边关,王楚溪没答应。

那会儿的圣后娘娘根基不稳,不敢招惹景珏。

事实上,景珏之所以出现在宫室内,也不是她招来的。

自女帝登基以来,臣子们就关心女帝的后嗣,起初那些不胫而走的流言蜚语叫好事者听了去,皆以为她与景二当真有些不清不楚,迫不及待就要将人塞给她。

景珏亲友离散,失意至极,王楚溪大权在握,她要什么要不到,况那是年少时偷花爬墙的少年,她怎会在此时折辱景珏?

所以寻了个名头让他也到玄武军中,明面上彰显陛下圣恩,再则嘛,宫闱皇城的玄武军也不能以季无尘马首是瞻。

玄武军统领季无尘亲眼见到景珏递剑,她弑君,季无尘区区一个楚驸马弟子都能有此成就,景家人的名头在军中威望不比他差。

当然,王楚溪不以官职称景珏,仍叫他“珏弟”以视亲近,不会叫景珏发觉她的真实意图。

成长后的少年冷面俯首,却被抹去了桀骜,眉宇间多了几分化不开的浓愁。

“陛下,折煞微臣了。”

王楚溪让他起而立,不必再跪,亲切问道:“昔年质子在都城,你与他们交好,可知晏御史与那阿木尔有何情分?”

景珏想不起来她是如何知道他们交好的。

倒是记得,遥遥初回天都那年三月春风,十里栖凰河,墙头火树,桥上悲欢,北直街上演的宛丘巫女,恍如隔世。

但晏昭和萧回是什么关系,他从未细究过。

王楚溪哀叹一声,愁苦万分,“晏爱卿欲出使朔北,行两国和谈,虽说他与朔北大君有故交,奈何多年未见,不知情义还在否?晏爱卿若是一去不回,南梁又失一臂矣,为之奈何?”

景珏停顿了许久,他不是从前那个愚蠢无知的二公子,天都城里的人说话都是真假参半的,他疑心王楚溪口中的担忧是谎言,却也知这话不假,眼下南梁还不能失去晏昭。

他犹豫一会儿,心间估量无数得失好坏。

晏泽芳是世上少有的君子,楚姐姐从不甘为人掣肘,谋士功高而盖主,岂有善终。

晏昭和萧回是至交,他们志在千秋百姓安乐,如此,做了大君的萧回反而能做晏昭的护身符。

“末将听闻天德陛下在时,温大儒曾戏言囚狼计,以情义囚质子,来日有此情分,朔北和南梁必可化解百年怨仇,亲如一家。”

“孤也有所耳闻,只是先帝厌恶质子,任由宫人欺侮,天德陛下才让质子入了学宫。”王楚溪倏然笑道:“珏弟,你也是在学宫与他们相识的吧?”

景珏心想,还真不是。

他头一次见质子就将人推到了河水中,陈年旧事,倒是不便再提。

“是,质子萧回不认得南梁文集,都是晏大人教会他,他二人之间确实情非泛泛。”

景珏恍然大悟,心中腹诽道:也说不得昔年温大儒所定囚狼计已然奏效了,只是囚狼的锁链并非君主。

“情非泛泛?”王楚溪重复这四个字,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大笑,连连叫好。

“珏弟,晏爱卿此番出使朔北,若能与朔北定百世之好,瑶妹妹在为我南梁守北阳关,蛮人不敢来犯,这便是子孙万代的福祉。珏弟虽在都城,身肩拱卫天都重任,可不要落了景家先祖的威名啊!”

景珏低眉敛目,自然无有不应。

至于他到底听懂没有,那就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