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路迢迢
去路迢迢
一月前,朝格图沿着被风雪遮蔽的车辙印,单骑闯入北阳关,仍旧没有寻到杀害哈日查盖的凶手。
而他持刀径直闯入北阳关,照理就是犯了两国盟约。
景瑶将人拿住后,问清楚缘由,于情不能责怪,于理得给华光城守关的人一个交代。
可朝格图反而等不了。
“是你们南梁的商人在风雪夜杀了我父亲,你们要给我交代!”
景瑶自然知道,这事一定要给他交代的。
然华光城自与朔北通商三年间,来往客商何其之多,找一批茶叶谈何容易。
久久得不到回复,景瑶试图和朝格图摆事实讲道理。
“你父亲毕竟是在朔北境内遇害,据你所言,那是朔北雪天的道路,南梁人不比你们在雪中得心应手,如何得知你父亲的行踪,还能干脆利落,几乎没有搏斗痕迹杀掉他,也许凶手并不是我南梁的人。”
“南梁各地都产茶叶,只凭着几箱茶叶,总不能叫天下茶商都抓起来严刑拷打。”景瑶唯恐说服不了朝格图,又加上句,“你们大君现在我南梁境内,待他归来,再议此事,不要在这时伤了彼此的和气。”
朝格图一言不发返回朔北,景瑶还以为是这番话起了作用。
她不知,朝格图在大君阿木尔还是萧回时就认识了他。
他不相信曾是南梁萧回的大君,一个一心想和南梁和谈,不惜献上良马的大君。
天下太平,族人不再挨饿受冻,朝格图可以跟随他,但哈日查盖死在南梁人手中,他绝不能等到大君回来剥夺他的仇恨。
一丝犹豫都不能有。
半月之后,朔北轻骑开道,直入南梁华光城,彻底撕毁盟约,接回朔北的族人,又于飞燕城中驱逐所有南梁客商。
此举本也无可厚非,忽有一日,朔北入南梁的骑兵不为接人,而是屠杀,屠了近万人!
死人的尸骸像小山一样高,就连严酷的冬日都不能完全掩盖掉尸体腐烂的气息。
一时间华光城军民群情激奋,未等景瑶下发军令,已然和朔北兵马厮杀。
一触即发的形式由不得景瑶再犹豫,当即封锁关口,重兵把守,同时整顿军队,蓄势待发。
月余之后,晏昭和阿木尔抵达北阳关,华光城百姓南迁,关门紧闭,街巷只有巡逻的守卫和老残伤兵。
连百姓都没有剩下,更惘论商客旅人。
三年之功,不过一夕间坍塌得飞灰都不剩了。
巡查的守卫乍然见到尘满面的两人,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晏昭晏大人,他身边另一人的身份也就不必怀疑,随后连忙带人去见景瑶将军。
景瑶出帐相迎,看到晏昭身后的阿木尔之后,眸色复杂,眼底闪过一抹凶狠。
“你带着他竟然还能安然离开天都?”
“事发突然,在此之前,我们就已经安然离开。”晏昭无意为阿木尔辩驳,可他知道景瑶留有情面,否则他们这一路北上,朔北大君在南梁的消息早就人尽皆知,他们一路就该遭人追杀了。
阿木尔问:“眼下到了什么境地?”
景瑶冷笑下令,“来人,给我拿下!”
帐外披甲的守卫执长矛,围住晏昭和阿木尔,要拿下的是何人,还需将军明示。
晏昭身后的人默然静立,不明所以的将士兴许在等他说出一句话,求饶或者是挑衅,唯独没有料到,他只是说:“对不住,我要食言了。”
景瑶怔然,来不及反应,他已抽刀出鞘,略过近在咫尺的晏昭,景瑶忽觉脸庞迎面有刀锋,正欲格挡,然单月戟不在,手边也没有兵器,电光火石间匆匆交手几个回合,冷铁寒光就架到了她脖子上。
“晏泽芳,动手!”景瑶怒斥道。
饶是在这么危机的境况下,阿木尔都没有选择挟持晏昭来脱身,甚至还记得带上帷帽遮蔽面容,不叫人看穿身份,污了晏昭的名声。
足见其情深,景瑶便知道,这时候能动手的只能是晏昭。
晏昭抽出守卫的长刀,指向阿木尔,问他,“你要回去?回去又能如何?”
“不如何,至少要知道真相。”阿木尔恳求道:“也请你一定要知道真相,倘确实是我们的错,届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晏昭答应了,阿木尔挟持景瑶向关外移动,夺了一匹马推开景瑶,翻身上马而去。
身后万箭齐发,因他走得太远,也没人看清楚到底射中了没有。
景瑶脖子上的血痕干涸,下令军队备战,日夜严防。
心绪平复后,她问:“让你动手为什么不动手?”
晏昭道:“他对你没有杀意,我要是动手就不好说了,两败俱伤。”
“他朔北屠了我南梁万人,他身为大君,留下偿命也是应当。我一人身躯换大君性命是南梁赚了。”景瑶讽笑道:“晏泽芳,休要找借口,是你下不了手,但能杀他的只有你!”
晏昭艰涩地动了动喉咙,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朔北十八部乞源部族的首领哈日查盖死了,他儿子说是我南梁的人杀的,寻仇而已。”
“可有查到是何人?”
“你凭什么觉得是我南梁的人动手杀的?两国和谈,盟约犹在,截杀乞源部首领这种事只能是为了挑起战争。哈日查盖可是在朔北境内遇害的,说不得是他这个大君早就压不住十八部蠢蠢欲动的野心,更压不住蛮子凶狠的本性,他们内部叛乱借机破坏和南梁的关系也不是不可能。”
晏昭想,听起来大君在她这儿的口碑还不错,起码不是大君故意破坏盟约想要开战。
至于无能的君主和凶残的君主哪个更好一些,谁也说不好。
而据朝格图所说,推测乃是盗匪见财起意,杀人越货。倘真是如此,可真是因这一人,害苦了南北无辜百姓。
晏昭抚着额角,疲惫地道:“准备战事吧,先备战,再查此事的真相。”
景瑶眸中复杂,“我还以为你会说先查明真相给朔北一个交代,要是没办法商量,再考虑以战止战。”
“都到这一步了,就算他能拦住朔北的兵马,我南梁的将士却不能将仇恨的苦果下咽。”
晏昭得先是南梁的官员,才是阿木尔的谁,经此一事,恐怕他们到惠州的路更是迢迢了。
而阿木尔这边向北,一路所见,也是相似的情形。
所有朔北的勇士都披着重甲,眉眼下一片乌青色,坚毅的眼神中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
阿木尔翻身下马,跛着的腿脚一趔趄,登时有人上前扶起来他,他推开要扶他的人,喉间涌上一丝腥甜,仰面看着高大的骑兵队,到底是咽下了这口血。
“快传医者来,大君身上有伤!”
朝格图犹豫一会儿,一咬牙,喊了大萨满过来。
大萨满年事已高,并不随军而行,但大君身上千疮百孔,还服用过天仙子的事,只有大萨满知道。
朝格图只是想要杀害他父亲的人血债血偿,只是害怕阿木尔大君回来之后不许他报仇,才动用了大君交给他指挥军队的权利。
他没有下令屠杀华光城,更没有谋杀大君篡位的打算。
可是……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他甚至,还不知道谁是仇人。
朝格图颓唐地垂下头,查干巴日拍着他的肩膀宽慰道:“大君从南梁回来伤重,他最信任的人是你,你要代王看好领土,不能叫南梁越过飞燕城。”
“你是朔北勇武的战士,阿丽玛和孩子还在你家中等着你回来。”
哈日查盖离世后,朝格图接手了乞源部,有查干巴日这个赤那部的首领做老丈人,他继位顺顺利利的。
阿丽玛前些时日才被看出来怀了娃娃,似乎除了父亲去世,还要和南梁打仗之外,都是好事。
朝格图也是个要做父亲的大人了,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他要守护他的部族,守护他的妻儿。
大君帐中,大萨满来得及时。
“是南梁军中制长箭,没有伤到要害,大君一路赶来,伤口没来得及处理,有些溃烂,发热而昏迷不醒。”
这样的季节,伤口溃烂不容易好,恐怕会反反复复,稍有不慎,也会危及性命。
但朔北大君不能是脆弱的人,有大萨满为大君治伤,没什么可操心的。
大君昏迷,战事近在眼前,十八部首领各有算计,不肯出力。
查干巴日身为最骁勇善战的赤那部首领,也是为女婿说话。
“朝格图为了报仇攻打南梁,他乞源部一向不擅战,都能趁其不备入城劫掠屠戮,我十八部儿郎还能赢不了北阳关守关的一个小丫头?”
朝格图愕然擡头,想说那不是他屠的城,但老丈人此举是为增长士气,他也不好拆他的台。
“你说的小丫头可是灼墨军的大帅,南梁国的女帝亲封的上将军!她父亲曾胜过那钦大君,她长兄击击溃过齐格勒所率的重骑铁浮屠,她一人一戟杀穿过我朔北的精锐骑兵,逼我们退到南梁北阳关外!”
在草原,景这个姓氏都足以令人闻风丧胆,景家人还没有死绝。
谁也不会把景瑶看作区区一个小丫头。
“更别提和谈这三年来,南梁向我们买马,训练骑兵,贸然挑起战事,吃亏的是朔北。”
马阑勒部落以种植为生,族人多半不擅弓马,好不容易和平安泰,族人们再不会轻易饿死,一旦开战,又会回到之前的日子,呼和牧仁不主张和南梁开战才说了这番话。
但他也知道,查干巴日野心勃勃,朝格图是他的女婿,还是大君最信任的人,他们屠了南梁的城,那这场仗,就避免不了。
不想得罪这两个人,呼和牧仁又加了一句,“你们有什么必胜南梁的把握?”
查干巴日没有,但他的女婿有。
阿木尔大君在南梁为质多年,刚回来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他两位兄长接连死去之后,却以铁腕征服了十八部。
屠狼的英雄阿木尔,还曾徒手与狼王厮杀。
赤那部的勇士魁梧高大,是日日夜夜练出来的好身手,这样的勇士都不敢和狼王搏斗,他一个瘦削的跛子怎么敢?
查干巴日听过传颂阿木尔大君的史诗,他料定大君私藏了从南梁带来的武器。
而阿丽玛恰好撞见过朝格图组装的器物。
他在赌,朝格图知道大君不想让族人知道那是怎样的武器。
这样东西,也许能够成为出奇制胜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