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海长生
巡海长生
天启一十六年,雨连绵下了几日,南梁东南海边的一个渔村小镇上,迟迟无人出海,赚翻了茶棚里知天命之年的说书人。
沿海有自己的戏本,渔夫渔女海上唱的那一曲长调,不用琴瑟管笙,迎着海风骤雨,鲛人海妖,自然而然就有流传甚广的传说戏本。
更别提十年前有一架长明船自海上归来,带来了奇珍异宝,还有仙山岛屿的缥缈苍茫。
故而此地颇瞧不上北方来的说书人。
南梁地广,尤以天都富庶,春风楼有一蒙面说书先生,抚得一把好三弦,唱念俱佳,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这天下间靠着嘴皮子过活的说书先生只会嘴皮子,反而叫人笑话。
这南海小镇地处偏远,来往客商却络绎不绝,支茶棚的老板瞅着人少不忙,慢悠悠摇起折扇,醒木拍桌,充作一回说书先生。
“今日这一回,讲《帝女泪》第四幕,竹马青梅两相诀,雁回红笺双迟约!”
看客寥寥,海边渔夫不依不饶拍桌子道:“三十年都没人看的老调子,大齐都亡国多少年了,还在讲这个!换一个!”
说书先生不管不顾,他指着卖茶水赚钱,又不是指着看客打赏。
看客没人听他的,反而自顾自说起闲话来。
茶棚里挤着异域面孔的人,虬髯的汉子,发色略浅,彪形体壮,袒露着半边衣裳,粗犷得一看就不像长在海风边的人。
茶棚里背着斗笠的渔夫打着赤膊,撸起空荡荡的裤管,草鞋踩在长凳上,磕着花生糖果子,对那边的蛮族商人,早已司空见惯。
“这是外头来的水烟,尝一口?”
风雨打屋棚,说书人除了醒木敲得响,旁的只有渔夫得意洋洋的声调。
同桌是他同乡的当地人,瞧着亲近得很,凑上去,眯眼嘬了一口,惬意地吐出一阵烟雾,随后才赞道:“确实不错。”
“说起来,天启皇帝还算办了件好事,把朔北人笼络得牢牢的,才能弄回来这样的好东西。”
“呵,这跟天启皇帝有什么关系,这是水上来的货。蛮子那片地,又腥又膻,除了马,不是牛就是羊羔,还得佐上他们的香料,呵,一口比金子还贵!”
戴斗笠的渔夫满脸壑褶,满是嘲讽地说:“咱们得天启皇帝不行,手段太软绵,可比不上圣业女帝的手腕强横,竟然把蛮子都招进自己家门了!”
说罢,他还看了眼那穿着羊皮行商的蛮人。
另一人笑道:“可到底不打仗,叫咱们过上了安生日子。”
“什么好生日子!你瞅瞅这天色,一下雨,出不了海就只能捡些壳子肉,一家老小去做工,才能糊口过日子,皇帝倒是天天珍珠白米,顿顿喝碗糖水,我们这算什么好日子!”
“你说这话倒是不假,这么说来,天启皇帝确实不算什么好皇帝。”
南海距天都千里,天高皇帝远,说了他也听不到,两个渔夫的话哪有人去较真呢?
偏另一桌的书生,听了他们的话,接上了话茬。
“哼,圣业女帝在时禁百姓胡言,你们一个个跟哑巴似的不敢说话,让打仗就打仗,让服役就服役。这会儿日子好了,胆子大了,都能随便议论皇帝对错了,这不正好说明现在的皇帝比先前的要好吗?”
“况且,朔北蛮人的生意做到我们这儿来了,这世道还不好吗?”
渔夫们吵吵嚷嚷说不出到底哪个皇帝好,雨势渐歇,他们忙着糊口也就散了。
说书人还在讲他的《帝女泪》,方才行商的蛮人松了口气,移步到前,听得津津有味。
看客愈少,茶棚老板一回神,听他讲故事的台前还有两人。
另一位瞧着像是南梁人,装束非蛮非汉,一身姜黄的古旧衣袍,单衣麻布,衣袖上绣了一丛看不出模样的白花,不像富贵人家子弟,头戴竹笠,竹笠向下压,盖住整张脸,似乎睡着了。
伴随着说书人又一次醒木拍桌,这个姜黄古袍的人动了动食指,擡头饮茶。
看面目精神气,鬓角全白,枯发半断不成束,大抵也有四十多岁了。
背后背着一柄长刀,玄黑的刀鞘,乌木做的刀柄,看起来就很重,像个刀客。
第四幕一落,说书人举着一个木盒来讨赏。
蛮人客商不大懂南地方言,听个大概的故事,七尺大汉,热泪盈眶,一锭银子就这么放进了木盒里。
说书人走至刀客面前,他从腰间摸出一枚铜钱,极侮辱人似的说了句,“一般。”
街头卖的芝麻饼都得三枚铜钱一个了,便是碍于情面,只给一枚铜板也太欺负老人家了。
蛮人大汉见状先替说书的叫不平。
“你!站住!”
刀客讶异地看向这个蛮人,问道:“何事?”
“他哪里说的不好?”
“哪里都不好。”刀客无情地说:“谅你是北国之人,没见识,他说的这出三十年前风靡天都,童子呼走窜于街巷,高阁之上都有人肯一掷千金,南梁编排成曲目演了不知多少回,至今春风楼一幕万人空巷,你看这位先生可留住了人?”
怪不得,原来是见过更好的。
老说书先生面红耳赤,他不过是认得几个字讨生活,哪里比得上天都春风楼里的说书人,便是一个铜板也低头弯腰谢过。
蛮人大汉冷哼一声,和他较上劲儿了。
“老先生再说一出,我还给您一锭银。”
老先生问蛮人大汉,“客人想听什么?还不知道小老儿会不会。”
“你问那个背刀的。”
老先生细细打量了斗笠刀客,弓背拈须道:“客从北方来,北地的演义故事,客人在天都应当也听过,不如说个新的。”
“破军命焚冰上火,名士计杀天狼星。”
刀客身躯一震,忽而又缓缓坐回了椅子上,解下刀,摘下斗笠,背后靠着椅背,续了一壶茶。
后世关于十五年前南北国界的战事战况的了解,都是从景瑶将军的随军纪事中得知的,这本纪事无意被陛下得知,才知十年间战事详情。
而那名士与天狼,是早涅灭在尘沙中的人物,本也无人在意,直到五年前,天都春风楼一蒙面说书人,三日不断,在春风楼讲得口干舌燥,成书《南北演义》。
既是演义,就不必去深究是否真实可靠。
老先生到底顾忌着在场两位的身份,一个朔北人,一个南梁人,没有选那本演义里为人诟病的桥段。
天都的这一本演义,演的最多的也是这一段,其后那些不堪入目的编排,读书人都看过,但那些戚艳诡谲之词压根走不出天都城。
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桌,他也自觉自己讲得不好,隐隐有些后悔选了这样一个故事,收尾时道:
“这朔北先前的大君阿木尔立马星桥江,火油焚于野,火光冲天,当真是造下杀孽无数,对朔北百姓更是凶狠残暴,杀戮不止,至今朔北荒野上仍有怨魂日夜嚎啕不绝!而我南梁名士晏昭用计擒住了朔北大君,令他伏诛,才有了如今的天下和乐!”
醒木又一拍,刀客的思绪被拉回,他就开始笑,边笑边为说书人豪掷千金。
“天都的演义不是这样演的,但我觉得你说得好。”
刀客说:“朔北的大君是暴君,南梁的名士是佞臣,是关溯沉那个蠢货非得说一出狗屁不通的戏,黏黏糊糊把他们俩绑在一起!”
先代大君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朔北人有人说他仁慈,有人咒骂他暴虐,行商的蛮人都忘了故土的人是怎么说的。他古怪地看着刀客扔出去数十锭银子,纳罕道:遇到个怪人,碰见了怪事!
茶棚窗外飘着一阵风起,芦苇白漠漠,飘起漫天风絮,像极了北地飘摇飞旋的蓬草。
说书先生附和道:“演义故事所言实是无稽之谈,荒谬绝伦,那阿木尔大君与晏昭不过是死的时日、死的地方挨得近了些,哪能有什么非同一般的干系呢?
“对!”
刀客应声喝彩,倾了一盏茶,想起一桩北阳关旧事,他妹妹同他讲的——
“他并非不能活。”
“他怎么活?他活了,怎么对得起南梁的百姓,怎么对得起朔北的子民?”
“你巴不得想让他死?”
“我怎能留他一疯癫之人孤苦存于这天怨地恨的世上。”
话是谁说的呢,刀客已经忘了,说话人呕心沥血而死,连殉情都不是。
他只是顿觉口中茶叶寡淡无味,背起刀向茶棚外走去。
蛮人似乎觉得这个人有点怪异,起身跟了上去。
姜黄色的衣角在夕阳斜照下翻出胭红色,他沿芦苇丛走,向着岔路旁那一杆迎风招摇的红色酒旗而去。
他叫了二两酒,仰头灌进口中,看到跟上来的蛮人,笑问:“怎么,向我讨酒喝?”
蛮人看着高大,大抵还年轻,“不是,你……您是不是去过北阳关战场?”
“去过,一生只去过三次。”
芦苇丛中飞出几只白色羽翼的水鸟,向着夕晚的日轮飞去。
“第一次去,为我的亲人收骸骨,第二次去,和故交饮马原野,第三次去,为故交收骸骨。”
听起来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怪道他要在此处以酒消愁。
蛮人继而好奇问道:“阿木尔大君的尸骸在你们南梁,不知葬在了什么地方,听说下葬的是一具无头尸骨,真的吗?”
“不假。”刀客泠泠然道:“朔北大君枭首之后,头颅挂于北阳关城楼,七日后,夜月如弓,一匹灰狼闯入,咬伤了无数士卒,叼走了大君的头颅。”
“尸身呢?”
“与一位不相干之人,合棺同葬。”
夜将至,乍然听得尸魂棺椁,鬼灯松花,悚然至极。
蛮人想,知道这许多内幕,怕也不是寻常人。
“前辈是何人,要到何处?”
刀客答曰:“海外仙山寻长生去。”
他举杯敬沧海月明,疑似桃花乱落,酒不及坟上土,他此生断不愿再到北阳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