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立夏:远山之外
初到马德里,阿青婆在孩子们的陪伴下游览了这座陌生的城市,但当最初的新鲜感褪去,面对忙碌的孩子们,她开始思念自己的小村子。
“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不能一直陪着奶奶。而奶奶不会说西语,也不会说中文,在马德里根本不能独立生活。”
没过多久,她就只能日复一日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窗子发呆。
有时候她会做一点针线活,但是她年迈眼花,针线活做得很差,缝出来的东西,也根本没人愿意用。
她还很简朴,那些废纸盒、旧塑料袋,都会被她如同宝贝一样收起来,藏在自己的房间里,将一个小房间塞得满满当当,异味刺鼻。
对此,孩子们提出强烈的抗议,多次爆发了争吵,虽然这些争吵用的是西班牙语,但是语气和神情,奶奶听得懂。
这些都是陈显华长大以后回忆起往事,才品味出来的。
没多久,她就提出要回国,态度十分坚决。拗不过母亲,陈显华的父亲只得将她送上了回国的飞机。
回国之后没几年,阿青婆就去世了。
现在回想起来,刘清宁幼时记忆里的阿青婆,就是在马德里小住了一年之后,带着失望、遗憾、苦痛回到老屋的阿青婆。
“奶奶临走的时候,身边并没有亲人。她也没有留下遗书”或许是因为她不知道她的遗言该与谁说,又有没有人会回来读她的遗书。“但是我想,奶奶是很希望我们能回国来看看的。”陈显华说,“因为她离开马德里的时候,留了这张照片给我们。”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张泛黄的老照片。
刘清宁拿起相片。
路寮里灯光不亮,照在泛白的黑白照片上,显得越发的模糊。
照片里的阿青婆,比刘清宁记忆里要年轻许多。拄着拐杖,站在陈家老屋的前面,郑重地留下了一张自己与老屋的合影。
“这张照片,是阿青婆去西班牙之前拍的。”王永梅摩挲着照片上的阿青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不像现在,照一张照片不容易。阿青婆一辈子没拍过照片,就那一次,请村里照相馆的师傅来给她拍的。她说自己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在中国,她没有家人、没有亲人,她放不下的只有这栋房子。”
是啊。那个年代农村人盖房子,一梁一柱,一砖一瓦,都凝聚着主人家的心血。
刘清宁想,当初盖起这栋房子的时候,阿青婆对生活还是带着期盼的,即便那个男人离开了她,她也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她期盼孩子能在自己的身边长大、结婚,生子,儿孙满堂。
谁知她的儿子、孙子,一代又一代的人,陆续地离开她,远赴重洋,再不回来,她对未来的期盼便一次又一次地破灭了。
直到她从马德里回来,她的心便彻底死了。
老人们传阅着那张发黄的旧相片,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叹息。
王永梅回忆:“阿青婆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那天早上我起来,远远地看见她坐在家门口那把椅子上。”
刘清宁记得,阿青婆最喜欢坐在门口的那把椅子上,伛偻着腰,穿着蓝布衣裳,花白的头发盘在脑后,一丝不苟。
偶尔有人山上干活,路过她家门口,便停下脚步与她聊上两句,讨口水喝。村里的孩子打闹着从她家门前经过,她就乐呵呵地打招呼。
“娒,别跑,要扑倒的!”
夏天,手里摇着蒲扇,冬日,怀里抱着暖龙。山中时日须臾过,她岿然不动。
“我没在意,照样去喂鸡。快到中午的时候,她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以为她睡着了,怕她冻着,就去叫她回屋里睡,没想到……她已经走了。”
她一定是知道自己要走了,早早地起床梳洗打扮好,坐在自己最喜欢的竹椅上,静静地眺望着远山,阖然长逝。
远山之外还是山,重重叠叠的远山之外,是她再也不会回来的亲人。
—
“是啊,阿青婆走的时候,你们家没有一个人回来。也没人知道怎么联系你们。村委会只好做主操办。我们都去帮忙了。”李阿四回忆道。
这事陈今越听李阿四提过。阿青婆走的时候,陈家没人回来,那个年代通讯不方便,交通更不方便。没办法,村委只好出面操办,发动村民凑钱出力,将老嬢嬢的身后事料理妥当。
李阿四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十分气愤。
“亲娘死了都没一个人回来,这就算来了,这十来年了,也没见一个人回来扫墓的。这一家子真要遭雷劈。我还垫了两百块钱,这下拿不回来了!”提起自己垫的两百块钱,他捂着心口直跺脚。可如今再提起来,李阿四仿佛已全然忘记了那两百块,只有愤怒。
陈显华有些窘迫地点头:“是的。我们得到奶奶去世的消息的时候,奶奶已经安葬了。本来我爸爸说要带全家回来拜祭奶奶,但是那时候我父亲的年纪也不小,身体不好,家里生意也忙,一等再等,后来……”
“就再没回来的必要了。”刘清宁冷冷地说。
陈显华没说话,算作默认。
他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个奶奶,他根本一丝感情都无。
奶奶在马德里居住的那两年,他还是个孩子。
一个十多岁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全部的心思都在足球场上,对于奶奶的出现、离开、直到去世,他都没有太多的关心,甚至对这个无法沟通,奇奇怪怪的老嬢嬢感到厌烦。
奶奶回中国的时候,他甚至还欢呼雀跃,因为家里终于不会再出现那些散发着酸臭味的旧纸箱子和塑料袋,也不会被父母逼着用那些奇奇怪怪的针线,只是为了怕奶奶伤心。
从前并不觉得,如今在这群与奶奶相识的故人面前提起来,在他们的目光审视下,他忽然觉得坐立难安。
路寮里一片静默。
两位老嬢嬢不住地抹眼泪,阿太摇着扇子直叹气,李阿四呢,坐在门槛上,铁着脸,不说话,脚下的烟头摁了一地。
认识李阿四半年多,陈今越从来没见过他这这幅模样。
“喇叭四”不响了。
“那你怎么突然又想起了回来探亲寻根?”陈今越打破沉默。
陈显华紧张地舔了舔唇,看了看其他人。
只有刘清宁看着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映着路寮昏暗的灯,那灯只有光秃秃一个灯泡,用一根电线吊在半空。晚风穿堂吹过,灯泡在风里晃,映在她的双眼里,就像跃动的火苗。
“我成年之后,继承了我父亲的生意,经常需要在各国来回奔波。三年前,我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去利比亚出差。”
陈今越立刻想到了:“也门撤侨?”
“是。”
2015年初的也门撤侨,中国的3艘军舰,从也门撤出了613名中国公民和279名外国公民。
“我就是那279人当中的一个。”陈显华说。
那天他登上中国的军舰,军舰上挂着鲜艳的红旗,旗子上有五颗星星。和他一同登上军舰的中国公民手里挥舞着同样的小旗,唱着他听不懂的歌。边上有一个罗马尼亚人用力地拥抱了他,用中文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那是第一次,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与中国血脉相连。
“所以你就决定要回中国寻根?”陈今越问。
“是。”
他突然对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祖国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从那以后,他开始留意关于中国的新闻,开始接触身边来自中国的华侨,也会开始询问父母关于他们从前在中国的一切。
“从他们的嘴里,我听到了许多不同的中国。我不知道哪个是真的,所以我决定自己回来看一看,看一看我的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这个他从来没来过,但是却与他血脉相连的地方。
故事讲完了。
陈今越站起来:“走吧。”
“去哪儿?”
“去那个与你血脉最相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