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立秋：阿太
一时间，人人都在关注。
云上村上百户人口，有近半常年在海外，但在村里还有房子，隔着千山万水，心都聚在了这个小小的村子。
投资，是怎么投资？
是不是要征地征屋？什么政策？什么标准赔偿？自己不在本地，会不会被趁机“压价”？刘清宁这个“华侨村官”的微信，一天到晚叮咚在响，问什么的都有。
云林镇街头巷尾，樟树下桥头上，有关的无关的，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有人说，云上村的人这回可要发财了，拆迁费不少呢。我表舅家在隔壁镇，拆迁分了几百万！
有人说，钱不落口袋里，说这些都太早。小心老吴头又出来闹。
这你就不知情了吧！那头倔驴的毛，已经给小陈镇长捋顺了。
真的？
骗你做什么？那天我亲眼看见两父子在兰香店里吃面。
小陈镇长还真是厉害！那人竖了个大拇指。什么时候把我们村子也拆一拆，分点铜钿才好，云上村的好处，我们是一点捞不到。
纸板婆骑在一辆生锈的三轮自行车上，也聚在这里讲闲谈。
自从在镇里按了手印，老嬢嬢突然精神了起来，穿得也清爽了，浑身上下也干净了，一个月竟然穿出了两件新衣裳来。
一问，是两个女儿给她买的。
嚯。
纸板婆插嘴进来，说你读过书，眼光还这么浅。小陈镇长说了，以后我们镇子发展起来，你就是在路上摆个摊子卖茶叶蛋，都能赚到钞票的。
有人笑她，纸板婆，你现在是把小陈镇长的话当圣旨。
纸板婆说，有好处的话就是圣旨。
有人又想起来。哎？那永梅阿婆家的房子拆了，丽琴不是一分铜钿都分不到？
那是当然。不过阿宁囡囡也没份。现在这房子是向松向高两兄弟的了。
那阿宁囡囡也是亏，装修花了这么多钱呢。
山上的秋意浓了。
云上村的秋是热火的。
火红的柿子灯笼般地悬在枝上。
空地上，屋檐顶，竹竿搭建的晒台，竹篾编的圆匾、竹席，哪怕是溪边新修的栏杆上，晒满了谷子、番薯干、柿饼。
墙角的地上堆满了长刺的板栗。
秋阳杲杲，落于其上，映出金灿灿的颜色。
李阿四推着木耙子，将晒在地上的稻谷来回翻：“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万物的规律。现在农村自己种水稻的人不多了，等晒好了，阿囡，你拿一些回去吃，等明年可就没了！”
“怎么明年就没了？”李妙妙问。
“等镇里把地都收走了，我去哪里种？”李阿四说。
李妙妙看了一眼沉默的刘清宁，说：“八字还没一撇，阿四叔，你先别做美梦！”
李阿四在谷子中间站定，一只手撑在耙杆上：“你这阿囡，什么美梦？你让我老头选，我巴不得一辈子在这村里煮茶，晒谷子。要是我老头再年轻二十岁，拿了钱，讨个老婆过日子。现在给我，我有什么用？又带不到地下去。”
他在这村里住了一辈子，干了一辈子，离开这里，他要去哪儿？
他也不知道去哪儿。
“万斋婆，你呢？你什么想法？”李阿四问。
“我一个老嬢嬢，半只脚迈进棺材板了，我有什么想法？”她顿了顿，又说，“我就怕我搬走了，我阿勇回来找不到我。”阿勇便是万斋婆那个音信全无的小儿子。
“阿太，你呢？”李阿四又问。
阿太坐在一旁不说话，这段日子，她沉默了许多，脸上的笑容少了许多，憔悴了许多。
有一天夜里，刘清宁关了小馆的门往回走，路过阿太家门口，见她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竹椅子上。
“阿太，这么晚了，还不睡？”
阿太摇头，睡不着。
“有什么心事，说来我听听。”刘清宁也坐下来。
阿太没急着说，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囡，生儿生女，都是冤孽。”
“阿太，你怎么说这个话？”
“那时候你说要留在中国，你妈怎么说的？”
刘清宁愣了一下。
“她当然不同意。但她拿我也没办法。阿太，你不知道，我跟我爸妈的关系就像陌生人。出国之前，我对他们还有感情，出国之后，那点感情就都没了。”
“傻囡。父母子女是一辈子的事？怎么会像陌生人？阿囡，我这几天一睡觉就做梦，梦见我在巴西的孩子。”
“你想他们了。”
阿太叹气：“年轻的时候我们两夫妻跑出去打工，也是没办法，把他们丢在中国。那时候穷啊，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赚钱。等赚到钱了，把他们接出去了才发现，孩子跟我们根本不亲了。我老嬢嬢嘴硬，嘴巴里不在乎，这心里怎么会真不在乎？”
阿太叹口气，望着天上的月亮，自言自语般地说下去。
自从那天周老嬢带着大儿子回村来，我的这心就静不下去了。那老嬢嬢我知道，她老头早死了，几个儿女在国外，一年都难得回来一趟的。
她儿女能回来，我儿女为什么不能回来？
我安慰自己，我不在乎那些狗生的儿，我一个人挺好，不用带孙子，我清闲。
那天食物中毒，我一个人在屋里吐得死去活来，晕乎乎地躺在床上，眼前只看到一道白光，光里面有人影。
我想完了，黑白无常来索命了。
我不甘心那，手舞足蹈地反抗，还是被那几个人影抓住了。
仔细一看，竟然是我那几个狗生的儿。
女儿说，妈，你这屋子也太脏了。
儿子说，怎么连想多余的床都没有，这怎么住？
孙子孙女们说，走吧走吧，我们回巴西！
我急啊，拼命地搞拼命地用手抓，就是抓不到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在白光里。
阿太说完了，趁着夜色，悄悄地抹了一把眼泪。
“阿囡，镇里征地也是件好事，拿了钱，给你外婆养老。你也该回马德里去。终归你爸妈在那里，你还是要回去的。”
刘清宁安慰，说阿太，早些睡吧。你放心，你的孩子也会回来看你的，实在不行，你就出去看他们，现在坐飞机，很快就到了。
她安慰了阿太，起身往家里走。
小路蜿蜒，石阶上映着月光。秋风瑟瑟，她的眼眶也热了。
她知道，自己想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