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那人说,万斋婆的小儿子三十年前在去往欧洲的路上就死了。
老嬢嬢腾地站起来,伸手去接那个帆布袋子,手才抬到一半,“咚”地一声砸在地上,当场晕死了过去,吓得王永梅老嬢嬢急忙跑下山区找救兵。
春末午后的小院子,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气氛变得沉重凝滞。
院子里的石榴树又抽出了新芽,芽尖冒着青绿色的小花苞。
这棵石榴树,从王永梅老嬢嬢记事开始就长在这里,见证了这村子经历战火兴衰,见证这村里的后生一个一个前赴后继地往外走。
有的人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等脸上的泪终于被春末的暖风吹干的时候,万斋婆终于悠悠吐了一句:“落叶归根,总算是回来了。”
枯皱如老树的手,翻开帆布袋,从里面拿出一个破布包。
东西不多。
“阿勇临走的时候,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了我,说他是走不到欧洲了,能帮我一点是一点。最后这一包东西,他让我如果到了欧洲,遇到他的同乡人,就托对方带回来给家中的父母。”那人说。
后来他历尽千辛到了欧洲,一心奔赴自由美好的新生活,谁知没多久就被赶进了难民营。
后来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已经把这事彻底忘了个干净。
直到去年年底,从旧物里翻出这包东西,才记起这件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往事,记起坎坷开路上的故友。
“我对不住阿勇,就想着这次回国,一定来一趟亲自上门,亲手把他的东西交到老人家的手里。”
陈今越忽然想起来,那个夜晚从浦东机场的出口走出来的男人。
万斋婆打开破布包,东西不多,两双布鞋,一个帽子,一张照片,还有一个红色的纽扣绒布袋。
万斋婆取出红布袋里的金戒指,在手指尖摩挲。
这是她结婚的时候打的金戒指,儿子决心要出国,临走的前一晚,她把这个绒布袋塞到他手里,说这一路辛苦,肯定有钱的地方,金是硬通货,到哪个国家都能当钱用。
儿子说,阿妈,你等我,等我去外面赚了钱,回来给你打一套金子,还要讨个漂亮老婆,给你生个胖孙子。
万斋婆说好啊,好啊,阿妈等你回来!
后来儿子走了,她在村里逢人就说,我儿子去欧洲打工了,等他赚了钱,要讨一个漂亮老婆回来,给我生孙子的。
头几年村里人还附和:“万斋婆,等你儿子回来,你就要享福了!”
后来,大家也不附和了,听了万斋婆的话,也只是笑笑。
大家心里都清楚,万斋婆的心底何尝不明白,自己的小儿子早就不在世上了,否则当下通讯这么发达的时代,他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小儿子走最初那几年,逢年逢节,万斋婆总是早早下山,去长街头的樟树底下。
那是从前镇上村民最爱聚集地方,从国外归国的华侨,闲来无事就在樟树底下讲闲谈。每遇到从国外回来的,她就要拉着人家问:“在欧洲,见过我儿子没有?”
万斋婆的小儿子,在出国之前在镇里也是小有些名气的,九十年代在山口做石雕生意,很是赚钱,镇里人人都喊一句“刘老板”。
后来做生意,被一个上海人骗了20万块钱。
九十年代的20万,那是一笔巨款,一下子让他从“陈老板”变成了穷光蛋,这才生出了去欧洲闯一闯的念头。
这样有名的“刘老板”,如果镇里人在欧洲遇见,肯定认得。可是这么多年,始终没人见过万斋婆的小儿子。
村里人私下都议论,“刘老板”恐怕是死在半道上了。
“死在泰缅边境,一个当地的村子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们也说不清,只知道是在泰国境内。”
那男人回忆起往事,娓娓道来。
男人是温州人。
温州也是侨乡,九十年代,大把的温州人走南闯北做生意,都富起来了。那年头,温州皮鞋皮革厂是鼎鼎有名的。
男人是瑞安人,家里穷得叮当响,眼看着那些早几年出国的同乡,原本跟自己一样的穷光蛋回国来,脖子上金链子,手上金戒指,欧元水龙头放水一样的花,也动了心,砸锅卖铁凑了两万块钱,找了个福建的蛇头,打算出国去闯闯名堂。
就这样,他认识了万斋婆的儿子阿勇。
一群十来个人,坐着车先到了昆明,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要在昆明坐飞机去曼谷的时候,蛇头把他们塞进了一辆破小巴车,小巴车开了七八个小时,在路边山头停下,又徒步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景洪。
后来才知道,原来景洪是边境地区,进出都要有边境证,他们没有,只能偷偷绕过检查光卡溜进去,这其实就算是偷渡。
“这时候我们已经意识到有些不对了。”男人回忆,“原先交钱的时候谈好了,从昆明搭飞机到曼谷,再从曼谷转机去欧洲,可现在把我带到这样的破山头,比我们老家的山头还荒僻,这不是骗人是什么?蛇头说,形势有变,海关查得严了,从昆明机场出不了境,只能从这里走。不同意的,可以自行回去,但两万块钱不退。”
走上这条路的,哪个不是在老家欠了一屁股债的?怎么舍得白白丢了这两万块。
再说,都走到这里了,等到了欧洲,那是个遍地黄金,弯腰就捡的地方,仿佛已经站在了门外的外边,往前再跨一步,过了这道门槛,就能捡到那些诱人的黄金。
谁都不愿在这个时候回头。
于是一群十多个人,提着大箱小箱的行李,跟着蛇头,中缅边境的山头徒步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出了国境。
“那时候两边的老百姓常有往来,边境管得不严,我们就这样溜出去了。”
出了国境,又上了一辆车。
“那段路很是难走,全是山路,坑坑洼洼,人坐在上面,五脏六腑都要从嗓子眼里给它颠出来。但我们一群人兴致很高,因为大家都知道已经出境了,淘金大道我们已经走了一半。大家的心情都放松下来,相互聊起天,自我介绍,那时候阿勇就坐在我边上,我们聊得多,就熟了起来。”
大家谁也不知道,这一条坑坑洼洼的山路不是淘金之路,而是送命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