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簟银床梦不成

四月的长安城,春意正浓。

安仁坊的梨花开得愈发盛了,微风拂过时,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宛如一场温柔的雪,铺满了青石板小路。空气中浮动着清甜的芬芳。

陆昭阳着一袭素色长衫,腰间系着青缎药囊,步履轻缓地走在街上。她的衣袂随风轻扬,宛若流云。

那张瓷白的脸上,眉目如画却透着清冷,细长的睫毛掩映着一双平静如水的眸子。偶有路人认出她,恭敬地唤一声"陆先生"或"陆神医",她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如春风拂过湖面,转瞬即逝。

今日是去祝府复诊的日子。祝老爷中风后,她每隔三日便要去诊一次脉,调整药方。前几次去时,祝老爷的病情已渐趋稳定,今日再去看看,若无大碍,便可减少复诊次数了。

祝府位于安业坊,离安仁坊不算远。陆昭阳穿过几条街巷,不多时便到了祝府门前。朱漆大门敞开着,门房见是她,连忙小跑着迎上来,弯腰行礼时额头都沁出了细汗:"陆先生来了!老爷今早还念叨您呢,说气色好多了。"

陆昭阳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清泠如泉水:"祝老爷可按时服药了?"

"服了服了,半点不敢耽搁。"门房连连点头,引她入内时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姿态恭敬得近乎虔诚,"夫人说,多亏了您妙手回春,老爷才能恢复得这么快。"

穿过曲折的回廊,两侧的牡丹开得正艳。陆昭阳径直去了内院。祝老爷正在院中的藤椅上晒太阳,见陆昭阳进来,浑浊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颤巍巍地要起身相迎。陆昭阳快步上前,手指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力道恰到好处:"祝老爷不必多礼,坐着就好。"

祝老爷面色红润了许多,嘴角也不再歪斜,只是行动还有些迟缓。他笑呵呵地摸着花白的胡子,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是枯木逢春:"陆先生,老夫这身子骨,多亏了您啊!"

陆昭阳在他身旁坐下,指尖搭上他的手腕,凝神诊脉时眉头微蹙,片刻后,她收回手,神色稍霁:"脉象平稳,气血通畅了不少。之前的药方可以调整一下,我再开一副温补的方子,吃上七日便可。"

祝老爷连连点头,布满老年斑的手在扶手上轻拍,声音洪亮:"全听陆先生的。"

陆昭阳取出纸笔,纤细的手指执笔如执刀,字迹清隽有力。写完后将方子递给一旁的丫鬟,正要起身告辞,院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爽朗的笑声:"爹,我回来了!"

一个锦衣少年大步踏入院中,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腰间佩玉随着步伐叮当作响,手中提着的鎏金鸟笼里,一只五彩鹦鹉正扑棱着翅膀,发出清脆的鸣叫。

他见院中有客,猛地刹住脚步,目光落在陆昭阳身上时,瞳孔微微一缩,随即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祝老爷笑着招手,声音都洪亮了几分:"玉瑾,快来见过陆先生,就是她救了为父的命。"

那少年——祝玉瑾——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拱手行礼时眼睛却一直盯着陆昭阳看,眼中惊艳神色毫不掩饰:"原来这位就是陆神医?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微微发紧,"果然比传闻中还要出色。"

陆昭阳淡淡点头,眼神平静无波:"祝公子。"

祝玉瑾见她神色清冷,却不以为忤,反而笑容更盛,眼角眉梢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与热忱:"陆神医年纪轻轻,医术却如此高明,实在令人敬佩。不知可否请教......"

陆昭阳不欲多言,起身对祝老爷微微欠身,衣袂轻扬:"若无其他不适,我便先告辞了。"

祝老爷忙不迭地摆手:"玉瑾,替为父送送陆先生。"

祝玉瑾眼睛一亮,立刻侧身让出路来,做了个优雅的"请"的手势,姿态殷勤却不失风度:"陆神医,请。"

陆昭阳不好推辞,只得由他相送。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内院,祝玉瑾一路上话不停,声音清亮如溪水潺潺:"听闻陆神医不仅医术精湛,还精通剑术?不知师承何处?"

"略懂。"陆昭阳语气平淡,脚步不停,目光始终望向远处。

"陆神医平日除了行医,可有什么喜好?比如赏花、听曲......"

"无。"

"陆神医——"

"祝公子。"陆昭阳停下脚步,转身看他,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不必相送了。"

祝玉瑾被她清冷的眸子一看,呼吸一滞,但很快又扬起笑脸,眼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着:"陆神医何必如此疏离?我父亲多蒙您救治,祝家上下感激不尽,日后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陆昭阳正要婉拒,忽然,祝玉瑾捂住胸口,眉头紧锁,脸上浮现痛苦之色:"哎哟——"

陆昭阳神色一凝,医者本能让她立即上前半步:"怎么了?"

祝玉瑾咬着下唇,声音虚弱,却偷偷观察她的反应:"突然心口疼......陆神医,可否帮我看看?"

陆昭阳打量他一眼,见他面色如常,连呼吸都平稳,但医者仁心,她还是伸出手:"伸手。"

祝玉瑾乖乖伸出手腕,眼睛却一直偷瞄着她的侧脸。陆昭阳指尖搭上他的脉搏,触感微凉。片刻后,她淡淡道:"舌苔。"

祝玉瑾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什么?"

"伸出舌头。"陆昭阳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祝玉瑾耳根瞬间泛红,略显尴尬地伸出舌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陆昭阳扫了一眼,收回手,语气淡然:"祝公子肝火略旺,少饮些酒便无大碍。"

祝玉瑾眨了眨眼,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就这样?不需要开个方子?或者......"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期待,"针灸?"

陆昭阳摇头,语气坚决:"不必。"

祝玉瑾不死心,追问道:"那陆神医可否留下用膳?我父亲一直想好好答谢您——"

"昭阳。"

一个低沉冷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昭阳回头,见许延年站在回廊尽头,一身墨色官服衬得身形挺拔如松,腰间佩剑泛着冷光。他面容冷峻,薄唇紧抿,看向她时,深邃的眼眸中冰雪消融,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延年?"陆昭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平静,只是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你怎么来了?"

许延年大步走来,步伐沉稳有力,官服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摆动。他目光淡淡地扫过祝玉瑾时,眼中寒光一闪而过,如刀锋出鞘。站定在陆昭阳身侧,他声音低沉:"路过祝府,顺道来接你。"

祝玉瑾敏锐地察觉到许延年浑身散发的冷意,但他自幼锦衣玉食,哪里会在意这个?他上前一步,挺直腰板,笑容灿烂却不达眼底:"这位是?"

"大理寺少卿,许延年。"许延年语气冷淡,下颌线条紧绷如弓。

"原来是许大人!"祝玉瑾拱手行礼,姿态恭敬中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特有的倨傲,"久仰久仰。"

许延年微微颔首,眼神淡漠,随后转向陆昭阳,目光瞬间柔和了几分:"诊完了?"

陆昭阳点头,唇角勾起一抹真心的笑意:"正要回去。"

许延年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五指紧扣,力道坚定而温柔:"走吧。"

祝玉瑾眼睛瞪大,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一时语塞。陆昭阳耳根微热,如染上晚霞,但并未挣脱。许延年唇角微扬,牵着她就要离开。

"等等!"祝玉瑾回过神来,快步追上,声音略显急促,"陆神医,改日可否请您来府上喝茶?我父亲一直想——"

"祝公子。"许延年停下脚步,侧头看他,眼神锐利如刀,"陆神医事务繁忙,若无要事,请勿叨扰。"

祝玉瑾被他冷冽的眼神看得呼吸一窒,但很快又扬起笑脸,眼中闪过一丝挑衅:"许大人此言差矣,陆神医救治家父,祝家自当好好答谢。"

许延年下颌线条绷得更紧,声音冷硬:"医者仁心,不必言谢。"

祝玉瑾还要再说,陆昭阳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祝公子,令尊病情已稳,按方服药即可。若有变故,再派人来寻我。"

祝玉瑾张了张嘴,最终只能拱手,眼中满是不甘与失落:"那......陆神医慢走。"

许延年不再多言,牵着陆昭阳大步离开。祝玉瑾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摸了摸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大理寺少卿......"

出了祝府,陆昭阳轻轻挣开许延年的手,耳尖微红:"你怎么来了?"

许延年面色如常,唯有耳根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说了是顺路。"

陆昭阳瞥他一眼,眼中带着几分揶揄:"大理寺和祝府,好似不顺路。"

许延年沉默片刻,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听闻祝家小公子今日回府。"

陆昭阳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唇角微微上扬:"所以你是特意来的?"

许延年不答,只是伸手拂去她肩头的一片花瓣,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陆昭阳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觉得有趣,轻声道:"祝公子只是客套几句,你不必如此。"

许延年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如乌云蔽日:"他看你的眼神不对。"

陆昭阳失笑,眼角微微弯起:"哪有?"

许延年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深邃:"有。"

陆昭阳被他严肃的表情逗乐了,嘴角扬起一个真心的笑容,如春花绽放:"许少卿这是在吃醋?"

许延年耳根一热,别过脸去,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孩子气:"没有。"

陆昭阳难得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许延年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喉结又滚动了一下,低声道:"看什么?"

"看你嘴硬。"陆昭阳轻声道,眼中盛满笑意。

许延年无奈,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眼中满是宠溺:"走吧,送你回去。"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春风拂面,带着淡淡的花香。许延年的手始终虚扶着她的后腰,姿态保护意味十足。陆昭阳心里暖暖的,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回到安仁坊,杜安正在院中打扫,见两人回来,连忙放下扫帚行礼:"陆先生,许大人。"

陆昭阳点头,声音温和:"杜伯,可有访客?"

杜安摇头,恭敬道:"没有。"

许延年看了看天色,眼中闪过一丝不舍:"我还有公务,晚些再来。"

陆昭阳"嗯"了一声,眼中带着关切:"别太累。"

许延年唇角微扬,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发丝,动作温柔,转身离去时背影挺拔如松。

陆昭阳站在院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进屋。她取出今日的医案,纤细的手指翻动纸页,神情专注而沉静。

傍晚时分,许延年果然来了,还带了一盒新鲜的樱桃。陆昭阳正在院中翻阅医书,见他进来,抬头时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忙完了?"

许延年在她身旁坐下,将樱桃推到她面前,声音低沉温柔:"尝尝。"

陆昭阳拈起一颗,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她眉眼微弯,眼中盛满星光:"很甜。"

许延年看着她,目光柔和得能滴出水来:"喜欢就好。"

暮色渐沉,安仁坊的小院里,几盏灯笼已经点亮,院角的梨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花瓣无声飘落,有几片落在石桌上尚未收起的茶盏旁。

陆昭阳与许延年相对而坐,桌上摆着简单的晚膳——两碗清粥,几样时令小菜。

许延年褪去官服换了一身靛青直裰,腰间只系着一条素白腰带,连惯常佩戴的玉佩都卸下了,少了平日的肃穆,多了几分闲适。他夹了一筷子嫩笋放到陆昭阳碗中,道:"尝尝,今春的新笋。"

陆昭阳抬眸看他一眼,低头尝了,轻声道:"很鲜。"

许延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添了半碗薏米粥推过去。两人安静用膳,只有竹箸偶尔碰触碗盏的轻响。廊下的杜安瞧见许延年凝视陆昭阳时柔和下来的眉眼,识趣地退到影壁后头去了。

收拾碗筷时,陆昭阳刚要起身,许延年却先一步按住她的手背。他手指修长,骨节处有常年执笔留下的薄茧。

"我来。"他动作利落地叠起青瓷碗,指尖在碗沿轻轻一转,竟显出几分与大理寺少卿身份不符的熟稔。陆昭阳想起这双手握剑时的凌厉,执笔批阅案卷时的沉稳,还有给她系斗篷带子时的轻柔。

"在想什么?"许延年不知何时已坐回她身边,声音低沉。

陆昭阳轻轻摇头,青丝间一支素银簪在月色下泛着微光。却见许延年忽然伸手拂过她肩头,玄色官袖掠过海棠红的衫子,带起一阵松墨清香。一片梨花从他修长指间飘落,他目光追着那点莹白,忽然道:"今日在祝府,祝玉瑾看你的眼神......"话说到一半又顿住,剑眉微蹙,在眉心拧出个浅浅的川字。

"不过是客套。"陆昭阳素手执起越窑青瓷茶盏,往他那边推了推,盏底在石桌上划出细微的声响。

许延年摇头时,束发的玉冠映着灯笼暖光:"不是他的问题。"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上缠枝莲纹,喉结滚动两下才继续道:"是我……不愿旁人那般看你。"说罢耳尖竟泛起薄红,忙低头抿了口茶。

陆昭阳耳根倏地烧起来,别过脸去看那株梨树,却见满枝白花都在夜风里乱颤,恰似她此刻心绪。"胡说什么。"她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

许延年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放,盏中茶水溅出几滴。他伸手握住她搁在石桌上的手,掌心滚烫似烙铁:"昭阳,我想娶你。"这话说得又急又重,尾音甚至带着些颤,像是已在心里辗转了千百回。见陆昭阳怔住,他索性将她的手整个包住,拇指无意识地抚着她腕间跳动的脉搏:"我许延年此生,唯愿与你共度。"

陆昭阳心头猛地一跳,抬眸正撞进他眼底。素来冷峻的许少卿此刻眉梢眼角都染着春水般的柔意,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黑眸里,此刻盛着的深情几乎要溢出来,映着灯笼暖光,亮得惊人。

她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颤,竟觉心跳声大得怕是要被他听见。许延年也不催,只静静望着她,目光专注得仿佛这世间只剩她一人值得凝视。

良久,陆昭阳才低声道:"你……想清楚了?"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颤。

许延年闻言立即挺直腰背,官服上的银线暗纹在月光下流转:"再清楚不过。"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要刻进青石板上。

"我性子冷,话又少……"

"我知道。"他打断得又快又急,手指收紧几分,"我就爱看你专注捣药时的侧脸,爱听你偶尔说出的那句'嗯'。"

"我行医问诊,时常抛头露面……"

"我休沐时可同你一起。"许延年忽然笑了,眼角挤出几道细纹。

陆昭阳眼眶倏地发热,长睫垂下时扫过一抹水光。许延年耐心等着,直到她几不可察地点了头,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整张脸都亮起来,唇角扬起灿烂笑容。

"你答应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哪还有半分平日的沉稳。

陆昭阳"嗯"了一声,这声应答轻得像梨花瓣落地的声响。许延年却如获至宝,起身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陆昭阳猝不及防撞进他胸膛,脸颊隔着官服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又快又重,像是要冲破那层锦缎。

"昭阳……"许延年低头将脸埋进她发间,声音闷闷的带着颤,"我很欢喜。"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清晰传来,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微微发抖。

陆昭阳悄悄伸手攥住他背后的衣料,轻声道:"我也是。"话音未落就感觉抱着自己的人浑身一僵,继而将她搂得更紧,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夜风拂过,吹落一树梨花,纷纷扬扬如雪般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袍上。

良久,许延年才松开她,捧起她的脸,认真道:"等我忙完手头的案子,便告假陪你回医仙谷,拜见师父。"

陆昭阳点头:"师父若知道我要嫁人,定会惊讶。"

许延年挑眉:"为何?"

"我自幼性子冷,师父总说我这般,怕是难觅良缘。"陆昭阳难得打趣,"谁知遇上个更冷的。"

许延年失笑,捏了捏她的鼻尖:"我对你何曾冷过?"

陆昭阳抿唇一笑,眉眼弯弯,在灯下格外动人。许延年看得心头一热,低头在她额间轻轻一吻。

"对了,"陆昭阳忽然想,"太傅大人可知此事?"

许延年点头:"父亲早已知晓我心悦于你。"

陆昭阳轻轻点头。许景松身为太傅,德高望重,她虽不惧,却也希望婚事能得长辈祝福。

夜色渐深,星光点点。许延年虽不舍,却也知时辰已晚,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陆昭阳送他到院门处。许延年转身,替她拢了拢衣襟:"夜里凉,早些休息。"

陆昭阳点头:"你也是。"

许延年深深看她一眼,忽然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碰,随即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陆昭阳站在门边,看着他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街角,才轻轻抚上自己的唇,眼中满是柔情。

回到屋内,陆昭阳取出笔墨,想给师父写封信,告知婚事。可提笔良久,竟不知从何写起。她自幼被师父收养,在医仙谷长大,如今要嫁人,师父想必既欣慰又不舍。

"陆先生,可要热水?"杜安在门外轻声问。

陆昭阳回神:"不必了,杜伯也早些休息吧。"

待杜安离去,她重新提笔,写下"师父尊前"四字,又顿住。烛火摇曳,映着她沉静的侧脸。医仙谷,此刻想必也是夜色沉沉,师父是否在药庐整理药材?大师兄是否又在熬夜研读医书?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继续写道:"弟子昭阳,今有要事禀告。长安大理寺少卿许延年,品性端方,待弟子甚厚,已向弟子求娶。弟子应允,不日将携其回谷拜见……"

写至此处,笔尖微顿,一滴墨晕染开来。

信写完后,陆昭阳将其折好,放入信封。

翌日清晨,陆昭阳刚起身梳洗,便听杜安来报:"许大人来了。"

她匆匆挽好发髻,推门而出,见许延年一身官服,立于院中树下,肩头落了几片花瓣,显然已等候多时。

"怎么这么早?"陆昭阳问。

许延年转身,眉眼含笑:"想见你。"

陆昭阳耳根微热,轻声道:"今日不休沐,还穿官服?"

待会儿要去大理寺。"许延年走近,从袖中取出一个雕花紫檀木盒,"给你。"

陆昭阳接过,指尖触到盒面细腻的木纹。轻轻打开,一方羊脂白玉佩静静躺在绛色丝缎上。

玉佩呈双鲤戏莲状,玉质温润如凝脂,莲瓣层叠舒展,两条锦鲤首尾相衔,鳞片以游丝毛雕细细勾勒,在晨光下流转。莲心处一点天然朱砂沁,恰似胭脂泪痕。

"这......"

"昨日求娶仓促,未备聘礼。"许延年声音低沉,指腹抚过玉佩边缘的同心结纹,"鲤跃龙门寓青云,莲生并蒂寄同心。"

陆昭阳蓦地攥紧木盒,指节泛起青白。盒中玉佩突然变得滚烫,那抹朱砂沁仿佛要灼穿掌心。"太贵重了。"她声音微微发颤。

许延年摇头,一缕鬓发垂落额前:"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陆昭阳抬眸,见他目光灼灼似要将这满院梨雪都融作春水。忽有风吹过,玉佩的丝绦与他的发丝同时扬起,在空中纠缠成一幅水墨。

两人相视一笑,纷飞的梨花掠过玉佩上的莲纹,恍若梦境里的一场雪月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