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空中孤月轮

晨钟刚刚敲过巳时,陆昭阳刚为苏家小姐复诊归来,青布药囊还带着苏府庭院里沾染的蔷薇花香。

她方踏入自家小院,便见宫中内侍已候在门前,绛色宫袍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陆大夫,陛下宣召。"内侍躬身行礼,拂尘在晨风中轻扬。

九重宫阙在朝阳下熠熠生辉,琉璃瓦泛着粼粼金光。陆昭阳随内侍穿过含元殿前的龙尾道,青砖上倒映着他们匆匆而过的身影。

她抬眼望去,太极殿的九脊重檐在晨晖中巍峨耸立,檐角铜铃在微风中叮咚作响,惊起几只栖息的宫雀,羽翼掠过鎏金鸱吻时带起一阵灰尘。

"陆大夫,请在此稍候。"内侍躬身退至廊柱旁,垂手而立。

陆昭阳静立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囊上绣的忍冬纹。远处传来环佩叮当之声。

她抬眸望去,见太子李治正从偏殿踱步而出,蹙金锦履踏在青玉地砖上寂然无声。身后三步处跟着武才人。

两人保持着合乎礼制的距离,但陆昭阳敏锐地注意到太子转身时,广袖翻飞间,指尖不着痕迹地掠过武才人的云纹披帛。

"陆神医。"李治见到她,脸上浮现出春风化雨般的笑意,眼角细纹舒展开来,却掩不住眼下淡淡青影"又劳烦你为父皇诊治了。"他说话时习惯性地理了理腰间玉带,羊脂玉佩与金钩相碰发出清越声响。

陆昭阳屈膝行礼,:"民女参见太子殿下。"

李治走近几步,身上沉水香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来,那香气里混着些墨香:"父皇近日头痛加剧,夜里常被噩梦惊醒..."他声音压得极低,眉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忧色。

"民女定当竭尽所能。"陆昭阳声音清冷。

武才人站在李治身后半步,目光在陆昭阳身上轻轻一扫,又迅速垂下眼帘。

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联珠纹襦裙,外罩月白纱罗披帛,发间只簪一支素银步摇,却掩不住眉目间的明艳。那步摇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内侍从殿内碎步而出:"陛下宣陆大夫入内。"

甘露殿内,龙涎香与药香交织缭绕。李世民半靠在紫檀木榻上,手中握着奏折,眉间深锁的川字纹显示他正忍受着疼痛。

见陆昭阳进来,他放下奏折,蜡黄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陆卿来了。"

"陛下。"陆昭阳行至榻前,从药囊中取出青玉脉枕,"容民女诊脉。"

李世民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腕,陆昭阳三指轻搭,凝神细察。脉象虚浮而涩,如秋风扫枯叶,与她半月前诊脉时相比又弱了几分。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从药囊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这是民女新配的'生脉散',取终南山清晨采集的人参,麦冬,五味子,为主药,可缓解头痛,益气复脉。"

李世民接过药瓶,指节在瓶身摩挲:"陆卿每次来,都能解朕燃眉之急。"他声音沙哑,却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严。

陆昭阳取出银针:"陛下,容民女施针。"

针尖在李世民头顶百会穴轻刺,又依次在风池、太阳等穴位落下。她手法娴熟,针起针落。不过片刻,李世民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陆卿针法,果然妙手。"

"陛下应当多休憩。"陆昭阳收针时轻声道,目光扫过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李世民苦笑:"朕何尝不想?"他指了指奏折,朱批笔墨尚未干透,"太子仁厚,但治国之道..."话未说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榻边金猊香炉中的香灰簌簌落下。

陆昭阳连忙扶住他颤抖的肩膀,从药囊中取出另一个白玉小瓶,倒出两粒琥珀色药丸:"陛下含服。"

药丸入口,李世民的咳嗽渐渐平息。他靠在缠枝牡丹纹软枕上,面色苍白如纸:"陆卿,朕这身子..."

"陛下只需按时服药,静心调养。"陆昭阳声音轻缓,带着医者特有的笃定。

李世民目光越过殿门,望向远处的宫阙:"朕这一生,征战沙场,开创盛世,如今..."他忽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愈加明显,"朕只盼能多为太子铺一段路,让他少走些弯路。"

陆昭阳心头微动,想起方才在殿外所见。她垂眸整理药囊中的瓷瓶,青瓷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陆卿与许卿的婚期定在八月?"李世民忽然转了话题,声音里带着长辈的慈爱。

"回陛下,是八月初八。"陆昭阳耳尖微红。

李世民颔首,指尖轻叩榻边雕花:"太傅家教甚严,许卿是个好儿郎。"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待你们成婚时,朕命尚宫局备份贺礼。"

陆昭阳正要推辞,殿外传来内侍急促的脚步声,麈尾拂尘在门槛上扫过:"陛下,房大人求见。"

李世民叹了口气,腰背却不自觉地挺直:"宣。"

房玄龄匆匆入内,紫袍玉带在晨光中泛着华彩,见陆昭阳在侧,微微一愣,随即行叉手礼:"陛下,边疆急报..."

陆昭阳识趣地退到屏风旁。李世民却摆摆手:"陆卿不是外人,说吧。"

房玄龄展开奏折:"高句丽来犯.."

李世民听完奏报,强撑着坐直身子:"传旨,命阿史那社尔率军进攻高句丽..."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陆昭阳见状,轻移莲步上前:"陛下,药效将过,需再服一剂。"

李世民摆手示意房玄龄退下,接过陆昭阳递来的药丸。

待房玄龄退出殿外,他苦笑着摇头:"朕这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陆昭阳心头一紧,却见李世民目光如炬:"陆卿不必宽慰朕。生死有命,朕只是..."他望向殿外,那里隐约可见李治与几位大臣交谈的身影,"只是放心不下这锦绣河山。"

"太子仁孝,必能继承陛下遗志。"陆昭阳轻声道,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药囊系带。

李世民笑了笑,没有接话。他忽然问道:"陆卿可知朕为何常召你诊脉?"

陆昭阳摇头,发间银簪流苏微微晃动。

"因你从不多言。"李世民目光深远如古井,"宫中太医,要么阿谀奉承,要么战战兢兢。唯有你,有一说一,不卑不亢。"

陆昭阳垂首,露出一截白皙的颈子:"民女只是尽医者本分。"

"正是这份本心难得。"李世民叹道,手指轻抚案上玉镇纸,"许卿有福气。"

离开甘露殿时,已近正午。阳光炙烤着宫道上的青砖,蒸腾起微微热浪。陆昭阳走在回廊下,脑海中回荡着李世民的话。转过一道雕花回廊,忽见武才人独自站在一株盛开的海棠树下,粉白花瓣落在她肩头,恍如画中仙。

"陆神医。"武才人主动迎上来,声音如黄莺出谷,"陛下龙体可有好转?"

陆昭阳淡淡答道:"陛下需要静养。"

武才人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涂着蔻丹的指尖绞紧了帕子:"太子殿下日夜忧心..."她忽然压低声音,凑近半步,"听闻神医医术超群,可有...根治之法?"

陆昭阳抬眸,对上武才人殷切的目光,那眼中似有火焰跳动:"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武才人轻咬朱唇,:"陛下还有多少时日?"

陆昭阳后退半步,声音平静:"才人应当知道宫规。"

武才人脸色骤变,随即展颜一笑,眼角却无笑意:"是我唐突了,神医慢走。"

走出朱雀门,陆昭阳长舒一口气,宫墙内的压抑感随着市井喧嚣渐渐消散。远处,许义牵着两匹骏马等候多时:"陆姑娘,大人命我来接您。"

陆昭阳点头,翻身上马。行至安仁坊附近,街道忽然拥挤起来,原来是西市胡商带着驼队经过,驼铃叮当,引来路人围观。几个梳着双髻的小童追着骆驼奔跑,笑声清脆悦耳。

回到小院,杜安正在廊下煎药,药罐咕嘟作响,蒸腾起袅袅白雾。见陆昭阳回来,连忙迎上:"先生,许大人派人来说,今日大理寺要审理一桩要案,晚些时侯再来见您。"

陆昭阳"嗯"了一声,取出药囊整理。今日为李世民诊脉所用药物,需要及时补充。她正研磨药材,青石臼与玉杵相击发出悦耳声响,忽听院门被轻轻叩响。

"陆姑娘!"是许义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大人让我来传话,说今日恐怕要忙到掌灯时分,请您不必等他用晚膳。"

陆昭阳开门,见许义正额上沁着汗珠:"什么案子如此紧急?"

许义擦了擦汗,压低声音:"是户部侍郎贪墨案,牵扯出不少朝中大臣..."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大人特意让西市胡姬烤的胡饼,说您爱吃。"

陆昭阳接过,胡饼还带着余温,芝麻香气扑鼻。她唇角不自觉扬起:"替我谢过许大人。"

"大人还说..."许义模仿着许延年严肃的语气,"请陆姑娘记得按时用膳,别又忙着研药忘了时辰。"

陆昭阳耳根微热,轻咳一声:"知道了。"

送走许义,她回到药房继续研磨药材。

窗外槐花飘落,如雪般铺满庭院。夕阳西沉时,她点上油灯,暖黄的光晕染亮了案几上的医书。

远处传来更鼓声,伴随着坊间孩童嬉戏的笑闹。

直到星斗满天,许延年才踏着月色而来。见陆昭阳还在灯下翻阅医案,他轻叩门框:"这么晚还不歇息?"

陆昭阳抬头,见他官袍未换,眼下带着淡淡青影,却仍挺拔如松:"案子审完了?"

"暂时告一段落。"许延年在她对面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路过东市时看到的。"

盒中是一支青玉簪,陆昭阳拿起玉簪,指尖感受到玉质的细腻:"很美。"

"想着配你那套天水碧的衣裙。"许延年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温柔。他伸手为她斟了杯茶,修长的手指上有墨迹未净。

"陛下今日..."陆昭阳忽然开口,又止住了,目光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城。

许延年静静等待,夜风吹动他官袍的衣带。

"陛下说,想多为太子铺一段路。"陆昭阳轻声道,声音融在夜风里,"天家父子情,令人动容。"

许延年望向皇宫方向,那里的灯火依旧明亮如星:"陛下是明君。"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敬意。

陆昭阳想起李治与武才人那隐秘的互动,没有接话。

两人静静对坐,茶香氤氲。窗外传来夜蝉鸣叫,和着远处坊市的更鼓。

宫墙之内,甘露殿的灯火依然明亮,李世民伏案批阅奏折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孤独而坚定,如同一幅永不褪色的帝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