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风雪蚀骨,命火不熄

第157章 风雪蚀骨,命火不熄

极北荒原,苍茫如初。]幻£?想_姬ˉ +已u发?布%$;最x]新§t¨章.节?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一种颜色——不是雪白,而是死白。

那是连光都被冻住后的颜色,是时间凝滞、生命绝灭的颜色。

风,从北冽之极吹来,不啸,不哗,不动声色,却能剥皮噬骨,穿魂断念。

它裹着冰屑、骨粉与不知多少年未腐尽的兽血,呼吸之间便似吞下了一整个荒野的霜寒。

而在这天地尽头,有一个人,正一步一顿地向前走着。

楚宁身披风裘,雷息微绕,步履沉稳如常,但那道身影在天地间显得如此孤独、沉默、坚决,仿佛不是活人,而是一尊负雪而行的残碑。

他已在这片无尽的冰原上走了整整两个月。

从踏出雷祭坛的那一刻起,雷心便归于寂寂,不再共鸣;雷骨中的电鸣仿佛也被极寒禁锢,像是这片天地对他这逆命之人的排斥。

他试图运转功法、激活雷脉,但每一次吐息之间,寒气便透体而入,逆刺五脏六腑,连识海都泛起一层凝霜。

他咬牙坚持,日复一日,以意志牵引雷息缠绕心脉,如披一道虚无雷绫,护住胸口最深处——那颗为她而跳的雷心。

可他终究是人,不是神。

有时候他会用雷刀撬开冻土,挖出一截兽骨,就地点燃,只为熬过一个子夜;有时候他会将手掌插入雪地,用雷意与血肉对抗寒侵,只为唤醒逐渐麻木的神识。

哪怕那一瞬,他体内雷息逆乱,魂火如蜡泪倒流,他也咬紧牙关,不让自己跪倒。

他曾想:“就这样死在这片雪原也好……”

可每一次这种念头生起时,他胸口那枚狐首吊坠便微微一热。

就像她,在用最后一丝魂力回应他:“不行,你还答应过我,要带我……回家。”

于是他又站了起来。

一次又一次。

极北之寒,不只是冷,它像是一种无形的审判,剥落血肉、熄灭神魂,试图将万事万物都打磨成一块“空白”。

那种冷,是睡着后再也醒不过来的冷,是死去时连遗骸都冻结成寒晶的冷。

可他不怕。

他怕的从来都不是死。

他怕的是——自己倒下了,而她,还在等。

她残魂早已濒临灭寂,吊坠中的狐焰每一次闪烁,都比上一次更弱一分。

他知道,她已经撑不了太久。

炼血堂还未覆灭,十二邪祟已显身,早有杀机在极北酝酿。

可青璃不能再等了。

“你快点……”他依稀听见她说这句话,“我要撑不住了……”

所以他必须前行。

哪怕风雪将他眼睛刺瞎,哪怕雷骨冻结寸断,哪怕这天地成坟,他也必须——带她回去。

回到祖地。

回到能让她想复活的地方。

可这一日,他还是倒下了。

他的最后一口气,化作一道白雾,浮在唇前,未及散去,便结出霜晶。

他的膝盖没入雪中,雷心再无波动,世界开始旋转。

他倒下那一瞬,似乎听见自己骨骼崩裂的脆响,也似乎看见前方数十步外的雪地,开出一朵淡蓝色的花,正是她最喜欢的花。

“你还在走啊,楚宁……”

她的声音,从风中来,不是幻听,而是他活下去的执念所化。

“你要走到哪里去呢?”

“带我回家啊……”

他眼皮微垂,睫毛凝霜。

天地在他眼中开始扭曲,风雪在耳边变成了低低雷鸣。他想伸手去捂住胸口那枚吊坠,却连手指都动不了。

他缓缓闭眼,意识如一尾沉入深海的舟,坠入黑暗深渊。

——可那黑暗中,狐焰微燃。

——她,尚未彻底消散。

……

再醒来时,眼前并非冰蓝雷芒。

而是一点极弱的橘黄。

那是灯火,一盏兽脂小油灯,摇曳不定,仿佛在风雪缝隙中瑟瑟燃烧。

微光浮动间,一股淡淡的温暖缓缓驱散四肢百骸的死寂,如夜色里守灵者手中微亮的残烛,替他抵挡风雪中潜伏的死神。

楚宁动了动指尖。

他下意识调动雷息,却发现经络封冻,雷脉不应,雷心如沉池冰潭,只余微微律动。

那熟悉的暴烈与清明不在,换来一身湿冷与虚脱,像是沉睡了一个世纪。

他缓缓转首,身下是一张厚重的雪豹皮,肩上盖着熊裘,脚边炉火小跳,腾起一缕缕白气。

营帐外风雪仍在咆哮,但在这一个狭小帐篷中,竟有着不可思议的安宁。

“你醒了。”

一抹清澈而有些清冷的少女嗓音,从帐角传来,仿佛冰棱落入泉水,脆响入耳。

楚宁回头,看见那名少女正在火炉边舀水。

她身着极北猎装,外袍掺有狐毛,眼神清亮,鼻翼挺秀,肤如雪绒,却带着游猎女子才有的利落气韵。

只是,她发尾微卷,在火光中竟泛出淡淡的灰蓝色,如雪狐之尾。

她将热水递来,带着几分自然地嘟囔道:

“你昏了整整两天,当时我在雪岭上找到你,你脸都冻青了,嘴唇也裂开,还死死握着一个吊坠,怎么都不肯松手。”

楚宁默不作声地接过木碗,微微低头,热气扑面,唇齿间才缓缓恢复一丝知觉。

“谢谢你。”他声音低哑,像雪下雷石被风雕过。

少女坐到他对面,笑道:

“我叫冬儿。你呢?”

“楚宁。”

他低头喝了几口热水,沉默良久后,抬起眼,目光环视四周。

这是一个不大的帐篷,粗糙的兽皮内壁挂着用骨针缝制的布帘,角落里摆着一张用冰原铁杉木临时搭建的小床。

床脚下堆着几张剥得干净的兽皮,有雪狼、山兔之类,也有几块还未晒干的骨头挂在简易的火架上,隐隐散着野血味。

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挂着的一张破旧的兽皮地图,用染料标记着几个特殊的雪地坐标,密密麻麻,像是多年追踪痕迹的积累。

火堆旁,一个小小的陶罐悬着热水,炉边置着一排削好的木箭。

楚宁收回目光,淡淡问:“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

冬儿点了点头:“是的。^零¨点_看_书- !已¨发?布/最`辛*章+节_现在是。”

她顿了顿,神色轻柔,却也藏着些疏离:“从小是跟爷爷一起长大的,他教我辨风、捕猎、做陷阱……这个帐篷,是我们曾经在冬猎时临时搭建的栖所。”

她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熊裘。

“这件……是他最后一次外出带回来的。”

楚宁眉心微动,没有打断。

冬儿静了一会儿,仿佛那些记忆都埋在风雪里,轻声道:

“那年爷爷发现了一头棕熊,按理说,以爷爷的本领,猎它不算难。但那头熊不对劲。”

“它疯了似的,从山巅一直冲到雪湖边,眼睛发红,口吐黑气……爷爷那次,没回来。”

她说得平静,但每一字都像冻入冰层中的血线。

“我找到它尸体的时候,它的爪子已经被磨平了,全身血肉炸裂,像是……自己把自己撕烂的。”

楚宁听得沉默不语。

冬儿望着炉火,又补了一句:

“我怀疑,不只是那头熊。后来雪狐也变得极难见到,北山的狼群开始互相撕咬,连雪雕都撞山自死。我爷爷说……这是‘雪前夜’。”

“雪前夜?”

冬儿点头,低声:

“是古早的传说——大灾来临之前,极北的风会乱,兽会疯,雪会逆天而落……仿佛连天都不愿再遮住这片地狱。”

帐篷忽然安静下来,只有炉火咔哒燃烧的微响。

楚宁默然,指尖摩挲着吊坠,心中缓缓沉入一种从未有过的预感。

——兽潮暴躁、雪狐失踪、血眼的苏醒……

极北冰原,或许比他想象的更早一步,正在“活过来”。

“你不害怕?”他问。

冬儿回望他,眼神干净却分外坚定:

“不怕,生存在冰原的人就是这样的命运。”

那一刻,楚宁静静望着她。

眼前这少女纤瘦、孤单,却眼中有光,语中有信,像是极北风雪中唯一不灭的一盏灯。

他目光扫过她左手腕,银环紧贴手骨,其上雕有一道流转的狐尾花纹,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楚宁神情微凝,开口问:

“你听说过……沧阙山吗?”

冬儿眨了眨眼,随即点头:

“不光听过,我还去过。那是雪狐的祖岭。小时候我迷路,差点被雪狼咬死,是一只雪狐救了我。”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童年刻骨的虔诚。

“后来我每年冬至都会去那儿献一朵冰骨兰,算是报恩。”

楚宁顿了顿,垂下眼:

“那你知道……‘朔月冰魄’在哪里吗?”

“你是为了那个来的?”冬儿微愣,而后认真想了片刻,“我确实在冰瀑后见过一种蓝晶石,像是月光冻入骨髓的感觉——但是藏得很深,我拿不到。”

“不过你要,我可以带你去试试。”

楚宁盯着她,沉默片刻,才低声问道:

“你为什么帮我?”

冬儿的眼神平静而明亮,她指了指楚宁胸前那枚吊坠,语气柔和:

“因为……雪狐是我恩人。”

“我不知道你和雪狐族是什么关系,但我知道……你那个吊坠是雪狐族的,它对你很重要。”

火光映在她的眼中,像

是冬夜中最温柔的一星烛火。

楚宁一时间怔住,竟说不出话来。

她又轻声补了一句:

“我不知道你要那东西做什么,但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我是个猎人,猎人最擅长看人的眼神。”

他低头一笑,笑意微苦,却也释然。

那一刻,他心里像是被什么悄然填满了一小角空白。

外面的风雪仍旧怒嚎,营帐却静如洞窟,仿佛有结界将寒潮隔绝在外。

夜深,炉火渐熄。

楚宁独自推开帘门,踏出帐篷。

雪丘寂静,冰原如镜,星辰仿佛也被冻在天幕中,洒下的不是光,而是落不尽的霜雪。

他仰头望天,长久未语。

许久后,他低低开口:

“青璃……你还在看吗?”

“你说过,想回祖地……看看那里的美景。”

他笑了一下,笑意里掺着风雪的苦:

“而我却一直以为,只有杀人、变强、报仇,才配得上你的等待。”

“直到今日,才想明白……你要的,从来不是‘守墓人’。”

“而是——能陪你春种秋收,牧马织布的……人。”

雪落他发,簌簌而下,挂上鬓角,却无寒意。

他缓缓握住胸前的狐首吊坠,那原本如死火沉寂的光芒,竟微微跳动起来。

青璃残魂,仿佛回应了他这一声唤。

而这一刻,楚宁终于第一次,发自灵魂地想要活下去。

不是为了战斗。

而是为了与她——真正活一场。

……

接下来几日,楚宁随冬儿前行,穿越一片无名之谷。

远山缥缈,雪崖苍白,偶有风掠过崖口,带来不似自然的呜咽,仿佛天地也在低声倾诉某种被掩埋的残忍。

两人行至谷底,一片废弃村落赫然出现于眼前。

残垣断瓦间,积雪尚未完全覆平斑斑血迹。破碎的木柱上挂着倒裂的风铃,冷风一吹,发出如哭的铮响。

冬儿神色一紧:“这里……我曾在地图上见过,叫‘雪瓷村’,是冰原深处为数不多的猎户聚落。”

楚宁望着地上未干的血色,缓步前行。

脚下,积雪不厚,却异常滑腻。

他蹲下拨开雪层,隐隐见一道复杂的血纹阵法——但中心处却少了一环,符文割裂,血脉未闭,仿佛献祭在中途被人强行终止。

“不是兽袭。”他语气低沉。

“是血阵。”冬儿握紧弓。

忽然,残垣之后一抹灰影猛然掠出。

“嘭!”

雪地炸裂,寒芒如闪电划空。来者身法灵活至极,脚尖一点地面,借雪势腾跃,宛如一条伏蛇骤起。左袖之中寒光一闪,一枚指环状咒刃已化为轮转利刃,直扑楚宁咽喉,快如雷噬。

“当心!”冬儿惊呼出声,弓弦已欲扣动。

可下一瞬,她瞳孔一缩。

楚宁竟未挪步,身形只微微一侧,避过锋芒刹那,左足踏地回旋,如风裁雪面,踏出一道半弧足痕。?狐+恋¨文¨学\ ,首_发+雷息于足下凝聚,声若霜封地脉。

“啪。”

他一掌翻出,精准扣住来袭者的手腕,一股震力沿臂爆发,骨骼关节霎时错位爆响!

“唔啊!”

灰衣青年吃痛怒吼,被迫后撤三步,踉跄踱开。

他翻腕之间,咒印解封,一口精血吐出,化作血纹锁刃,自指尖脱出,盘绕如蛇,直缠楚宁双腿。

“锵。”刀光骤闪!

仅一寸出鞘,刀未显形,却似雷霆沉落,浩然如山,令空气凝固,雪片震停。

灰衣青年脸色剧变,只觉心神骤然震荡,似有万钧之重压至魂台。他闷哼一声,连退五步,身形摇晃如风前残烛。

冬儿怔在原地,瞳中满是骇然。那一寸刀光未曾破风,却仿佛雷海断岸,摄魄之势如山岳倾塌。

风雪之间,楚宁独立冰巅。

断臂披雪,雷意如深海封冰,眼神沉静如铁,冷峻如霜。他静立不动,仿佛自雷域中走出的孤影武者,令人不敢逼视。

这是冬儿第一次真正见他出手——没有怒气、没有杀意,唯有沉稳与绝对的压制,如古战神起于寒疆。

灰衣青年跌坐雪中,膝骨嵌入冰层,鲜血自唇角沁出。

他咳了几声,却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踏雪如山的身影。

“你就是……楚宁?”他低声问,语气虚弱,却仍藏着一股带着血腥的狠意。

楚宁垂眸,语气低沉如雷鸣雪下:

“你是谁?”

灰衣青年沉默了片刻,神情复杂,似在犹豫某种隐秘。

半晌,他终于道:“……季聿风。”

“炼血堂的人?”楚宁又问。

季聿风轻笑一声,笑意如冰刀划喉,残忍却自嘲:

“若不是,你那一刀……早就落下来了。”

冬儿面色骤冷,弓弦再紧,寒芒在指尖颤鸣:

“你承认了。”

“我没承认,我只是没否认。”季聿风慢慢抬起双手,示意无害,口吻却带着刻意的从容,“这年头,被你盯上,还能活着说话的,有几个?”

楚宁低声道:

“你以为不杀人,就不是炼血堂的人?”

季聿风喉咙一动,神色复杂,像是被逼到崩溃边缘,却又死撑着一口气。

他咬着牙,眼神死死盯住楚宁:“你不懂……你永远不会懂,我们这些人,到底背着什么活着。”

楚宁不语,雷意无声蔓延,周围雪层“咔咔”龟裂,仿佛天地都屏住了呼吸。

季聿风身形一僵,脸上强撑的冷静顿时瓦解。他额角冷汗如豆,喘着气,脸色渐白。

“你没必要杀我。”他低声说,“我没动手。”

“炼血堂……不是只有一个‘杀’字。”

楚宁语气冰冷:“说。”

季聿风忽地笑了,苦涩,喉咙中像堵着血。

“你知道吗?炼血堂分两种人:一种叫施祭者,是你们口中的刽子手,是我现在的身份;另一种……叫育祭者。”

楚宁眉头微蹙:“育祭者?”

季聿风低声道:

“育神之器——所谓‘备神体’。”

“那些人不是来杀的,是……被选来‘育神’的。”

“堂中主祭会从出生起就挑人,挑那些灵魂纯粹、体质特殊的孩子……他们会把他们养起来,灌注药力,传他们咒法,锤炼意志。等他们成熟了,就剥开皮,把魂和血一点点剖出去。”

“你知道那叫‘神替转炉’吗?——把一个人的肉身魂骨炼成神的壳,让旧神能重新归来。”

楚宁声音冷峻:“你是在说……你本来就是‘育祭者’?”

季聿风沉默了好几息。

“我是‘候补’。我不是最适合的……所以他们先让我去杀。”

“杀得够多,灵魂变得纯粹就能成为正式的育祭者。”

“那时候,他们会停下对你的追杀,会给你干净的衣袍、供奉、尊号……”

“然后……你会在某一日,被送进‘主祭阁’。”

“从此,神就用你的身体醒来。”

楚宁静静望着他,雷光在刀背上映出他冷峻的眼神。

“你说得很清楚,但还是没说,这些人你杀没杀。”

季聿风瞳孔一缩,忽然吼了出来:

“杀了!我杀过!我他娘的杀过!”

“可我也救过!那血阵,是我自己改的。我明知道会被反噬,但我还是毁了他们的计划!”

“我救不下所有人,但至少……我动了手!”

楚宁缓步逼近,一指按在他锁骨间,雷息悄然渗入,带着审讯者的冰冷。

季聿风沉默片刻,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是我。”他垂下头,声音像从牙缝中挤出,“我篡改了血纹咒。原本那一场该死二十人,我弄断了‘四引阵’,只死了三人。”

冬儿脸色微变,望向楚宁:“你信他说的?”

“我信痕迹。”楚宁语气平静,手指松开,但目光如霜。

季聿风跪坐在雪中,像是瞬间被抽去了力气。

“我不是他们的人……”他轻声呢喃,“但我……也逃不出去。”

他指了指自己锁骨下的烙印,那是一道尚未完全形成的炼血符纹,边缘未封,显然未被彻底“主祭认定”。

“我妹妹……死在他们的祭台上。我原想一刀捅死那个执祭官,却被他们发现,活捉之后打入‘预祭名单’。”季聿风抬头看向楚宁,声音发干,“若不服从,每一次逃跑,都会换来一具尸体送回我村……他们杀的是我活着的证据。”

他苦笑着:“你杀我,也只是多了个‘备神体’的空缺。他们早排好下一个。”

楚宁眉头微沉,“你说有很多这样的人?”

“他们不光选中灵体强横的妖兽,也挑人——灵魂不破、天资极强,最好还有执念。”

他盯着楚宁,语气突然变得微妙:

“比如你。”

楚宁雷息一震,整片空气顿时冻结如镜,季聿风浑身寒毛直竖,险些窒息。

风雪炸开一线,冬儿眼神微颤,不忍看那人跪在雪地中,用拳头砸着冰面,低声嘶吼。

“我不想活得像个鬼!”

“可我连死都不配!”

“他们说我没资格死,说我不值一个人的皮……可我不甘心!”

他缓缓抬头,看着楚宁的眼睛。

“你杀我吧。但别说我没挣扎过。”

楚宁缓缓收刀,长长吐出一口气。

“季聿风。”

“炼血堂的‘育神’之法,不是给神造壳,是在把人变鬼。”

“他们挑你,不是因为你强,而是你还想活。你还怕死。”

“他们需要的,就是那点执念。”

季聿风怔了一瞬,眼神浮沉。许久,他忽而嗤笑一声。

那笑意不是愉快,而像是冻疮裂口处渗出的血,带着冷、带着痛,带着不可名状的讥讽。

他咬着牙,低声嘶哑:

“你以为……我不恨你吗?”

楚宁不语,雷意未散,冷风裹刀气压在骨上。

季聿风呼吸紊乱,却仍咬着后槽牙:“你若是死了,我……也许就能从那该死的‘名单’上被剔除。”

他抬起头,额前碎发被风雪吹开,露出印在肩头的未成型血咒印。眼中浮着一种复杂情绪,像愤怒,也像同病相怜的疲惫。

他盯着楚宁左掌的吊坠,忽然低声道:

“你知道你在‘血谱’上排第几吗?”

楚宁眸光一凛,没答。

“你在血谱上排第三。”季聿风冷笑。

楚宁瞳孔骤缩,雷息轰然爆开,雪地炸出深坑:“说清楚!”

那一瞬,风雪仿佛凝固。

天地间安静得只剩下火苗劈啪作响,雪粒撞在脸上的声音,都显得刺耳。

“第一,是你的阿姐——楚云。”

“第二,是一只狐。”他顿了顿,指尖指向吊坠,声音近乎嘶哑,“一只……你一直护着的雪狐。”

冬儿脸色骤变,张了张口,却喉头发紧,半个字也没吐出。

“他们是‘双血引’,一个是人族灵血引子,一个是妖族灵血引子。”季聿风的手微微颤着,却强撑着不让自己低头。

“而你,就是‘雷极体’——最适合承载祭魂的‘本核’。”

他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咧开嘴笑,笑得像是哭:“可笑不?你拼死护着的人,全在他们的祭单上。”

“你苦修,是为了救人——他们养你,是为了等你成器。”

楚宁静静看着他,雷息自骨缝间缓缓回涌,空气中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炙意。

“他们在等你成熟,将你点燃。”季聿风咬紧牙关,语速加快,“你的雷煞是灯芯,魂魄是引火,他们要——借你成神。”

“到那时,你连反抗都做不到。”

楚宁手指缓缓收紧,指节发白。

他终于开口,声音如霜刃过冰:“你现在说这些,是想求生?”

那语调极静,却让冬儿一惊,险些再次拉满弓弦。

季聿风没有躲避那句质问。他微微一顿,旋即低笑出声,那笑带着疲惫、也带着残破的傲意:

“不是。”

“我只是想看看——你们这些‘备神体’,被命运圈养得如玉雕金身,在这烂泥里,是怎么挣扎着往上爬的。”

他眼神微红,像点燃后的蜡油,愤怒在燃,恨意却在流。

“你要挣脱命运也好,要屠尽主祭也罢——”

“我倒真想看看,你能不能熬过……被他们拿来‘祭天’的那一刻。”

他轻轻笑了,那笑像断裂的骨头,在魂墙上缓慢摩挲,带着腐败,也带着未死的尊严。

而楚宁,只静静望着他。

雷息不再咆哮,却冷如天刑。

——风雪依旧,却仿佛也听见了命运,在缓缓翻动神谱的声音。

楚宁静静望着他良久,忽然缓缓收刀入鞘,声音沉静如铁,仿佛一把埋于雪下的冷刃:

“你若真还有一口气没死透,下次,就别再披着这张‘人皮’活着。”

语落,他转身而行,雪落肩头未融,背影如冰铁雕铸,坚毅、沉默、不可撼动。

冬儿呆呆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浮现出几分复杂情绪。

“你……为什么不杀他?”她轻声问。

楚宁脚步未停,声音却透过风雪传来,如远处低沉的雷鸣:

“因为他……还没彻底死透。”

一句话,如锋利刀锋,割裂了废墟中残存的死寂。

风雪卷起,雪幡飘摇,一切归于沉寂。

唯有那片血祭未净的废村尽头,一根未碎的骨柱之上,悄然浮现出一道幽红的符纹。

符纹深处,一只模糊的血瞳缓缓睁开,竖瞳冰冷,血丝交织,仿佛有某种来自深渊的意志正在苏醒。

它凝视着那一道踏雪而去的背影,仿佛一盏沉默的神灯,等待下一次被点燃的时机。

那火,不自焚,却专烧命魂——焚心蚀骨。

……

风雪未歇,脚下的积雪厚重得仿佛埋着千年的尸骨,每一步落下,都似踩进了某种沉默的回响。

楚宁背着风前行,步伐却不似往日那样坚定。

他行走在无尽风雪中,心却仍停留在那座废村前。

季聿风临走前的那句话,像根倒刺,深深扎进他魂海:

“你在他们的‘血谱’上,排第三。”

是谁在列名单?

是谁在书写血谱?

是谁,拿万千人命做燃料,只为他们那所谓的“永生”?

雷息在他胸中沉沉浮浮,仿佛也因那句话而隐隐作痛。他不是第一次面对所谓命运的注视,但这一次——他在那少年的眼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挣扎、怒火、又近乎绝望的清醒。

他本以为自己走得够远,斩得够狠,可现在才发现,那些最深的枷锁,并不绑在手脚上,而是被人暗暗套进了骨血里。

神魂、血脉、雷极体、混元令……每一样,似乎都不属于他自己。命运在他来到这具身躯上时似乎就已经注定了。他能做的就是在这命运的洪流之中,多挣扎一会儿。

他眉头紧锁,身上雷意一闪即隐,像是不愿将这份杂念扰乱风雪。

前方不远处,冬儿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藏不住的担忧。

“你刚才……是不是不该放他走?”她试探着问,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

楚宁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停下脚步,抬头望了一眼远方那逐渐显现的森林轮廓。

风声掠过耳畔。

冬儿走在前方,忽而回头望了楚宁一眼,想开口,却终究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将千言万语压入肺腑。

“接下来,要走的地方,是‘幽骨灵林’。”

她低声说着,“那是雪狐最后的栖居之地,也是我记忆中最古老的一块林子。”

“那里……就藏着你要找的‘朔月冰魄’。”

……

极北风雪依旧,天地如墨渲染,唯有苍白一色。

风裹着雪,却无声无息,像是早已忘记了如何啸叫;阳光被厚重云幕压碎,残光折落在冰原上,如碎银沉沙。

天地浑然一体,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二人踏雪而行,翻过七道风蚀冰坡,绕过三处陨雪裂谷。

风雪刮面如刀,但楚宁未曾退却半步。他的眼中,是焚尽万里的执念。

那一抹银白的残魂,正引领着他,走向命运的最深处。

——也是青璃的归处。

他们行至一处埋骨白林之中。

此地无风、无鸟、无兽,唯有挂满寒枝的古木在雪中肃立,如千万静默的哀悼者。树身被霜冻多年,仿佛泛着银白骨光,而根系蜿蜒如血脉,盘踞在积雪之下,隐隐可见苍老脉络。

楚宁目光落在林心一块半埋的石碑上。碑体残损,却依旧挺立,像一位远古守望的灵使。碑面铭着斑驳而奇异的纹路,乃狐族古语——一种只有血脉共鸣者才能轻声读出的语言。

冬儿指尖划过碑文:“这是狐族古语,意为‘魂归故土,寒灯引路’。”

她声音微颤,那一刻天地仿佛听懂了那句咒语,雪落的速度,缓了。

楚宁缓缓抬眼,环顾四周。

这是——狐族的先祖之林。

传说中,雪狐族每一位亡者,其魂若未归天,便会在“朔月寒夜”返回此地,静候族灵唤醒,以求重聚之形、返归之魂。此地是狐族千年祖地中仅存的残痕,也是被灭族之后,最后能聆听族语回响的地方。

雪落林深,风息片刻。

楚宁与冬儿在穿行雪岭途中,忽闻一丝细微声响。

“停。”

冬儿蓦地扬手,楚宁立在她身后,目光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的冰雪林地上,一排细碎的蹄印向东而去,痕迹尚新,雪粒未融。枝头残雪晃动,远处传来轻微的雪层塌陷声。

“雪角鹿。”冬儿低声道,“孤行,未成群,受伤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楚宁压低声音。

冬儿弯腰指着一片雪印:“你看这里,足迹边缘凹陷、雪纹破碎,这是它回身望警的痕迹——谨慎,但不快。后蹄落点比前蹄重,说明它后腿有伤。”

楚宁默了默,低声道:“你猎过它?”

“没猎成过。”冬儿笑了笑,像是忽然轻松了些,“可我爷爷教我怎么找它。”

“我小时候,总觉得这雪角鹿傻,每次一被追就跑回来绕圈。后来才明白,它在等风,等雪,等那些能把它的踪迹盖住的天时。”

她说着,轻轻扯了楚宁一把:“来,我教你个冬猎小法子。”

她将一撮干藓草夹入手心,吹出一缕极轻的热气,再在指尖点上雪粉,蹲低身形,从林侧绕行。楚宁虽然对生猎不精,但步伐极稳,未曾踩断一根枯枝。

十数息后,雪角鹿现身于前方林洼,毛色如冰沙,银白之中竟有一抹微蓝。

楚宁忽然意识到,这片雪原上的许多生命,从未被杀戮污染——它们只是默默活着、挣扎着、躲避着,就像……冬儿。

风雪呼啸,楚宁微抬手,示意不必出手。

冬儿看了他一眼,眸中微动,未再举弓。

两人站在雪林之间,望着那头雪鹿一拐一拐地穿过残阳投下的林影,渐渐远去。

风雪

中,冬儿轻声道:“其实活着,也可以不是靠杀。”

楚宁目光不动,低声应道:“我会记住。”

“你,教会了我一件不一样的事。”

那一刻,压在楚宁雷心上的重压,似乎终于轻了一线。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风雪之中,望着那头远去的雪角鹿慢慢消失在银林深处。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雪落无声,和两个人轻缓的呼吸。

楚宁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冬儿。

“你看鹿,看雪……总像在找什么。”

冬儿微微一怔,低头笑了笑,指尖轻轻拂过自己袖口的狐尾花纹:“你说得对。”

她抬头望向远处积雪覆盖的林边,一处孤树微颤,像是有一道小小身影自其后掠过,只是风雪太浓,难辨真伪。

“我小时候第一次看见那只雪狐,就是在这片林子外……”她声音低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天风雪特别大,我走丢了,冻得快失去意识。它忽然就出现了。”

她缓缓伸出手掌,像是仍在回忆那时温暖的触感。

“它什么都没说,就那样静静地走在我前面,时不时回头看看我。等我快撑不住的时候,它带我进了一个山洞,还替我舔净了伤口。”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发哑:“那时我还太小,以为自己看见的是精灵。”

楚宁目光微动,静静望着她。

冬儿抬眼,望向不远处那片被冰雪半掩的古林遗迹:“后来它又救过我一次,所以我每年都回来。不是为了重逢,而是……想记住那一份恩情。”

她转头看向楚宁,轻声一笑:“说不定它还在这里,藏在林子深处,等着某个人找到它。”

楚宁闻言,望向前方林海深处——雪林沉静,枝挂如白蛇缠云,风过无声,像是某种古老意志沉睡其中。

而他知道,那里,就是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地。

她抬眸望着苍老的树影,眼中有泪未落的光:“我曾听爷爷说,这片林子其实是狐族的骨林——每棵树下,或许都埋着一位先祖的魂影。”

她的话落下,楚宁目光微凝。

他忽而感受到一种极其古老的波动——那不是雷的震荡,也非灵气涌动,而是某种纯粹存在的回响。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静,如同整座林子都在注视着他,像是某种更高存在正在暗中衡量他的魂识与血息。

而狐首吊坠,竟在这静默中,缓缓发出一道温热的余光。

仿佛,那些沉睡于骨林之下的灵魂,听到了归人的步履。

冬儿低声道:“朔月冰魄……就在林底。”

她回头望楚宁一眼,眼中闪着从未有过的郑重:“但下去之前,我要先提醒你——那地方,连我爷爷都说,是连雪狐也不愿久留的死地。”

楚宁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冬儿领着他绕过三棵枯败如鬼骨的老树,站在一处斜裂的石崖前。崖缝之间,有一道被积雪封死的石阶,几乎已被风霜湮没,看不出人迹。

她拔出匕首,斩去积雪,一缕寒气顿时如毒蛇般扑出,直钻人骨。

“每年冬至,林子里就会传来狐语低吟,爷爷说,那是先祖在引月之心归位。”她顿了顿,眼神复杂,“朔月冰魄,就藏在这冰渊之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