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那样东西,你只送了我一人?

闻青松捂住腹部,震惊地凝视闻如风。

他的风儿,是被他寄予厚望的闻家嫡长子。

可风儿从小就不聪明,要比同龄男孩子反应迟钝许多,蓉城有名的大儒都不肯收风儿为学生。

那年冬天滴水成冰,他牵着风儿的小手,冒着鹅毛大雪穿过蓉城,带他一家一家地找老师。

他背着成箱的礼物,在那些名师大家的府门前低尽了头颅、赔尽了笑脸、折尽了尊严,才终于为风儿请来了一位好的启蒙先生。

后来……

闻青松清楚地记得,前世风儿金榜题名高中探花,好不风光。

彼时他虽然贵为尚书,闻家也算炙手可热的朝堂新贵,可是在以门第论高低的京城,比起那些底蕴雄厚盘根错节的高门世家皇亲贵胄,闻家在血统和姻亲方面依旧差了一截。

于是他领着他的风儿,仍是一家一家地递帖子,一家一家地结识高门显贵,麒麟巷的金砖磨平了他的靴履,御赐敕造的一张张百年匾额压弯了他的脊梁。

直到风儿和一位出身显赫的皇族郡主订婚成亲,他才总算舒展开眉眼,他闻家最金贵的种子,终于能够像蒲公英一般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生根发芽……

太守府,偏院寝屋。

闻如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这一刀依旧没能结果掉闻青松。

他哆嗦着拔出匕首,面容惨白,“爹,对不起……”

闻青松抽搐着滚下床榻,血液染红了被褥,在地砖上拖出骇人的血红。

他摸了摸腹部的两个血窟窿,又伸出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攥住闻如云的袍裾,他看着闻如云,刚一张嘴,血液就争先恐后的从他牙缝里渗出。

他艰难道:“云……云儿……”

他的云儿打小就聪明,比其他几个孩子更早知道什么叫体面,每每去书院读书都非穿绸衣不可,说是穿得穷酸会被同窗笑话。

于是他省吃俭用,自己都没舍得穿绸衣,却咬着牙给闻如云置办了换洗的两身儿。

他依旧记得他牵着闻如云从布庄出来时,闻如云稚声稚气地骄傲道:“小时候爹爹给我买绸衣穿,长大了,我给爹爹买五进五出的大院子住,仆婢三千,香车宝马,富甲天下!”

多孝顺的孩子呀。

闻青松像是一条苟延残喘的败狗,抱着最后一线期望,死死盯着闻如云,指望他保住自己的命。

闻如云沉默着,在闻青松的视线死角,从闻如风手里接过了匕首。

他将匕首藏在身后,单膝蹲下,和闻青松对视,语气堪称温柔,“爹,您别生气,我们只不过是做戏给穆太守看罢了。您睡一觉,等您醒来,我们就带您回家了。往后,我们兄妹一定会为您争口气。”

闻青松紧绷的身体,这才稍稍放松。

然而就在他放松的刹那,闻如云高高举起匕首,凶狠利落地捅穿了他的腹部。

鲜血溅到了闻如云的脸颊和白衣上。

他低下头,看自己的父亲。

闻青松像是砧板上濒死的鱼,目眦欲裂剧烈抽搐,却被闻如风和闻月引死死按住了嘴巴和身体。

闻如云擦了擦匕首,“要怪,就怪闻星落。谁叫她不肯动用镇北王府的权势,救您离开这里呢?就算她不想救,早点儿提醒我们太守府的陷阱也行啊,事情也不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所以,这一切罪恶的源头,就是闻星落。您去了阴曹地府,可千万要记住了啊,要是寻仇,就去找闻星落。”

闻青松渐渐不再抽搐。

闻月引和闻如风缓缓放开他,他蜷缩在地,眼眸浑浊苍老。

濒死之际,他忍不住想,他这当父亲的,千般不好万般不好,也总有一样是好的。

穆太守拿孩子们的性命逼他交出卫姒的秘密,他不也没有答应吗?

他明明还在为他们拖延时间,他们怎么就这么急呢?

这几个孩子,两个是他寄予厚望的儿子,一个是他捧在手掌心的闺女,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还有,闻星落。

闻星落……

这一刻,闻青松也说不清自己对他的小女儿究竟是何种心情。

如果……

如果当初他待闻星落好一点,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如果他不曾偏心,那么就没有给太子换亲之说,他们一大家子也就不会同归于尽。

他依旧是风光显赫的当朝尚书,他的三个儿子个个都有出息,他的小女儿贵为太子妃,他的外孙将会是大周新的帝王。

他将在朝堂呼风唤雨,权倾天下。

闻星落……

闻星落……

原来他的子女里面,真正有本事的,是他的小女儿啊。

那个被他轻贱遗弃的小女儿啊……

闻青松盯着窗外的沉沉夜色,两行浑浊老泪顺着眼角滚落。

一颗流星正划过窗棂。

屑金院。

闻星落平静地烧掉了那封密信。

她走到屋外,看见流星划过天边。

少女挽起裙裾,抬起珍珠履,信步走下廊外台阶。

谢观澜站在檐下。

夜空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流星,它们声势浩大地掠向北方,拖曳的长长的彗尾,在镇北王府落下大片灿烂星辉。

少女朝天上伸出手,像是去接雪花般,试图接住那些流逝的星辉。

她转圈时,谢观澜看见她那张清新娇艳色若桃花的小脸上,满是新生的欢喜,仿佛是在用她的方式,庆祝闻青松的死。

他看着她,良久,一步步走向她。

他握住她的手,“闻宁宁。”

闻星落顺势钻进他的怀里。

浓郁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紧紧萦绕在她周身。

她深深吸了几口,脸颊贴在谢观澜的胸膛上,轻声道:“多谢长兄。”

多谢他,让她了解了闻青松死前有多么痛苦。

她不知闻青松濒死的那一刻,是否会后悔,是否会愧疚。

但,即便有,她也绝不原谅。

闻青松囚禁母亲不配为夫,谋害子女不配为父。

他以戴罪之身惨死异乡,她无比痛快!

谢观澜垂眸。

怀里的小姑娘香软干净,伏在他怀里的姿态,像一只娇贵的小鸟。

碍于男女之别,他没有触碰她,只道:“看你如此欢喜,想必收尸立碑什么的,是不需要了。”

“收尸?他那种人,不配收尸,就该丢在乱葬岗发烂发臭。”

许是担心自己的语气太过阴狠,会给谢观澜留下不好的印象,闻星落抿了抿樱唇,背转过身去。

她的发髻有些松松垮垮。

她拔下髻边的金蝴蝶发簪含在唇间,用五指梳拢青丝,重新挽发。

谢观澜依旧看着她。

她梳发的姿势很好看,微微偏过头,青丝滑过指尖,露出一截凝脂玉色的后颈,像是藏在桃花树上的山雀,认真地啄弄梳理自己鲜丽漂亮的翠羽,以迎接春天的到来。

谢观澜没再提闻青松,只暗暗握住腰间佩戴的香囊,问道:“那样东西,你只送了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