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如她,所愿

宋满沉默。

医生这时已经检查完毕,从药箱里掏出碘伏。

“满儿小姐,您忍一下。”

说是这么说。

却不给宋满反应的时间。

几乎是话音一落,那碘伏就对照着伤口喷了出来。

宋满痛得几欲把舌头咬断。

等到碘伏喷完,她额上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汗,“医生,您这提醒和没提醒有什么区别。”

医生笑:“从事久了,见过许多病人,有些时候往往他们心里做足了准备,临到关头,却更是害怕了。还不如不知者无畏呢。”

宋满身子猛地僵住了。

医生没注意到她这小举动,从药箱里又掏出两只颜色不一样的药膏。

“绿色这支止痛,感觉到痛时都可以用,白色这支是消炎,早晚各上一道。这段时间尽量不要碰水,也不要用纱布裹着,让伤口自然透气。”

李叔一一记下。

医生则拿着将两支药膏轮番上了一遍。

宋满这时才觉得伤口不痛了。

正要说谢,下面一阵嘲哳。

宋满单一只腿往外蹦,才至走廊,便听到一声‘二公子’。

宋满低头。

楼下,宋隽言揣兜伫立,睃巡。

当宋满意识到他是在找自己,准备退回房间时,男人已经抬头,朝她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宋满仿佛一霎卷进了怒涛,呼吸都困难了。

然而这样对视没超过一秒。

茶室被人打开。

宋老爷子杵着龙头拐,被阮文华扶着走出来。

宋隽言收回眸,走上去。

“父亲。”

刚开口,龙头拐狠狠砸在他肩头。

宋隽言闷哼一声,半蹲下。

宋满脸色一白,身体比大脑先反应,迅速冲下楼。

阮文华立时抬眸,眯成一线,“满儿……受了伤还跑这么快?”

宋满一怔,扶着腿,踉跄走过去。

宋老爷子抬头:“满儿,你告诉我,是不是他关着你,不让你回家!”

宋隽言视线从她腿上一扫而过。

纵然这个眼神并无任何意味,甚至更兼几分冷漠,宋满仍是觉得腿上宛如被火炙,烧灼得厉害。

宋老爷子瞧见,又是一拐棍砸下,“混账东西!我让你抬头了吗!”

宋满心脏被人拧了一把似,酸涩得难以忍受。

阮文华凉凉开口:“满儿别怕,老爷子和母亲都在呢,你只要如实跟我们说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好。”

宋满抿唇。

阮文华眯觑眼,“满儿——”

声音沉冷,已是含满了警告。

枪已上膛,箭在弦上,这时候动心动念动不忍,不啻兔死狐悲、猫哭耗子,简直可笑到了极点。

宋满自嘲,深吸一口气,如实道:“小叔说我腿伤得严重,需要在医院静养,借此收了我的手机,还让人监视我,不准我踏出门一步。”

说这番话时,她脸上几无情绪,语气更似一种平静到极致的麻木。

而整个过程,她都没去看宋隽言。

不想,亦或是不敢。

但都不重要了。

宋老爷子听后,果真怒不可言,“混账东西!”

也不问真假,捞起拐杖,又是狠狠一下。

这一次明显更用力。

砸在背上,几欲听到背脊骨碎裂之声。

宋满一瞬溯回八岁那年。

那时她被阮文华逼着学舞。

虽然在宋家生活已有四五年,但她仍是无法摆脱寄人篱下的恐慌感。

所以她发了疯的卖力,想由此讨好阮文华。

有一日,去得太早,舞蹈老师不察她在,通话丝毫没收敛。

“到底是显贵人家,投资都从娃娃抓起。”

电话那端似乎问了一句。

那舞蹈老师高谈阔论:“舞蹈生啊,身段软,什么姿势都摆得出。学个十几年,到时候送到那些人床上肯定欲仙欲死。”

说到最后,嗤嗤笑起。

那声音,简直叫宋满从头凉到了脚底。

后来,她便说什么都不肯再上舞蹈课了。

舞蹈老师被断财路,本就有怨气,又害怕惹恼阮文华,便说:“舞蹈苦,练到中途放弃的多如牛毛。宋夫人您也别怪满儿小姐,到底是小孩,天性如此。”

阮文华听后勃然大怒,抽过鸡毛掸子就要打她。

是宋隽言冲出来,让阮文华打他。

“打了会留疤。”

理由过分冠冕堂皇。

阮文华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竟然接受了。

那天,宋隽言足足挨了半个小时。

宋满也足足看了半个小时。

终于在少年模糊的血肉中,悟懂,‘叛逆’于他们来说,是最最最奢侈之物。

如今,再次‘叛逆’。

他再次因她受过……

她再次感受到那梗在喉咙处……莫名的情绪。

她痛得下意识深呼吸,却毫无缓解。

阮文华全程关注着她,见她脚步欲往前伸,将她手臂一捉,“满儿,你回房!”

宋满没动,目光凿在宋隽言身上。

他有所觉,抬头。

四目相对。

男人脸色苍白,额上密布着汗。

是她的杰作……

宋满眼底渐渐起了雾。

男人却是一哂,收回视线。

动作干脆利落。

毫无留恋。

终于。

如她所愿。

她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他不耐和她纠缠了。

阮文华疑影儿却略略消散,上前怒骂:“你要不招惹满儿,能讨得了今天这一顿打?”

宋老爷子气得脸红脖子粗,“自作孽不可活!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怪满儿!”

“你说!是不是不满意我对沈家的安排,你才做出这样的事!”

又是一棍落下。

棍棒与肉骨的挫响。

宋满清楚听到宋隽言一道闷声。

“我说有用吗?”

宋老爷子蹙眉:“什么?”

宋隽言啐出一口血水,抬头,“三十年前你就给我定了死刑,现在你要说什么?”

宋老爷子额头青筋暴跳,“混账东西!”

拐杖高高擎起。

宋隽言不眨眼,瞳仁幽深,却是无声一笑。

宋老爷子怔住,浑浊的目光渐渐凝在他背上。

从刚刚到现在。

无论自己打得多么用力。

他都未曾折脊一分。

这样的心气儿,这样的韧劲儿。

宋老爷子蓦地想起多日前。

那时自己刚从icu苏醒。

白茫茫一片视界里,是宋廉明痛哭流涕的脸。

他伸手想安抚。

然而,下一瞬,宋廉明就说宋隽言伙同沈家沆瀣一气围剿自己。

宋老爷子愣了好半晌,只记得当时宋廉明那张过分扭曲的五官,以及有些发白的鬓发……很莫名地浮起一个念头:再过不久,宋廉明就要满四十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