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劫后独静
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艰难动了动。
方才那双眼睛……
短暂失控,泛着非人的红光。在他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像极了宫里老人们私下偷偷讲起的那些秘闻。
关于前朝,关于妖邪。
他忽然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夜风似乎更冷了,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半拖半扶地带着沈清歌往前走。
库房的檐角,积水还在一滴一滴地落下。
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嘀嗒”声。
沈清歌沉重的裙摆,拖过地上的积水。
在清冷的月光下,留下一道蜿蜒曲折、深浅不一的湿痕。
像极了某种宿命的轨迹,在这寂静的宫廷深处,无声蔓延。
小安子搀扶着沈清歌。
手臂被她冰凉的指尖下意识地用力掐着,传来一阵刺痛。
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却不敢松手,只能更稳地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姐姐,你那老毛病……”
他声音压得极低,飞快地扫了一眼空寂无人的宫道。
“发作起来也太吓人了,刚才……差点儿……”
“掐死我”三个字,终究没敢说出口。
他只是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还隐隐残留着被扼住时的窒息感和痛楚。
沈清歌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袖口滴落的水珠,砸在小安子微凉的手背上。
让他猛地一缩,却又立刻更紧地扶住她。
她知道,方才那骇人的一幕,不可能完全遮掩过去。
气息微弱,她拣选着能说的事实,声音沙哑地解释:
“我也不清楚……打小就落下的病根。”
“每逢月圆前后,身子就格外难受,容易犯病。”
她避开了红瞳和那近乎非人的力量,只含糊道:
“发作时……浑身都疼,骨头跟要裂开似的。”
“有时候……手上会失了分寸,控制不住力气。”
沈清歌微微侧过脸。
月光下,她白皙脖颈上自己失控时掐出的淡淡红痕若隐若现,远不及小安子脖子上那圈清晰。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真切的歉疚:
“五脏六腑都像被火烧一样,疼得人迷糊……”
“刚刚……小安子,我不是有心伤你。”
小安子看着她此刻连站稳都勉强的虚弱模样,再回想她平日里的温和善良,心头那点残存的恐惧,渐渐被浓厚的同情覆盖。
他连忙摆手,脸上表情复杂,既有关切,也有一丝没完全消散的后怕:
“哎,姐姐说的这是哪里话!我知道你定然不是故意的。”
“谁还没个病没个灾的。”
他顿了顿,小声道:“只是……你这病听着就怪瘆人的,发作起来肯定极不好受。”
他偷偷瞄了一眼沈清歌垂落的手。
那纤细的指尖,仿佛随时会再次爆发出能捏碎木头的恐怖力道。
他赶紧移开目光,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紧张和胡思乱想。
沈清歌面露难以掩饰的疲惫,眼帘低垂,显然不愿再多谈论这令她痛苦不堪的话题。
小安子心里还憋着一堆疑问。
为什么偏是月圆之夜?
为什么眼睛会红得像要滴血?
为什么力气大得那样吓人?但他看沈清歌这副模样,也知道此刻绝非刨根问底的时候。
他暗自打定主意,以后定要更加留神。
这位姐姐瞧着柔弱,却藏着这般骇人的隐疾,自己须得悠着点。
万一……
万一再发作,自己也好有个准备。
至少……跑得快些?
他用力甩甩头,把这荒唐念头丢开,更加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
“行了行了,都过去了。”
“咱们快些回去吧,这地儿阴森森的,风也忒凉了。”
回到那间四壁萧然的住处,同屋的宫女早已沉沉睡去。
沈清歌反手将门闩重重插上。
“哐当”一声闷响。
仿佛隔绝了外间冰冷的夜风,也隔绝了所有潜在的窥探。
门板合拢的瞬间,那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
排山倒海般的脱力感,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双腿一软,几乎是沿着粗糙的门板,滑坐在冰凉刺骨的地面上。
冷汗浸透的里衣紧紧贴在后背。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四肢百骸残留的剧痛,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扶着墙壁,脚步虚浮地挪到屋角那只旧铜盆前。
盆里冰冷的水面,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
一张脸上血色褪尽,只余下死一般的惨白。
眼底深处,那惊心动魄的暗红尚未完全散去。
如同燃尽的灰烬里,最后一点不甘的火星,带着某种毁灭性的、令人陌生的气息。
她死死盯着水中那个自己,胃里一阵翻搅。
迟来的后怕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库房里那一幕……
若不是小安子那声惊呼……
若不是……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
那失控的边缘,近在咫尺。
用冷得刺骨的水反复擦洗脸颊和脖颈,试图洗去污浊,也洗去那不属于“沈清歌”的狂躁与暴戾。
指腹触碰到脖颈上自己掐出的淤痕时,她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
那微弱的痛感清晰地提醒着她,方才有多么接近彻底失控的可怖边缘。
换上干净的粗布衣裳,她将那件沾染了泥水,甚至可能沾染了血迹的衣服仔细藏好。
这才稍稍找回了一点属于自己的安宁感。
她摊开手掌,五指微微蜷曲。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麻木。
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如同退潮般沉寂下去,蛰伏回身体的最深处。
但她知道,它并未消失。
跗骨之蛆。
索命之咒。
杨铁心……
他那审视的目光,是否看出了什么?
这力量让她像个怪物,让她恐惧。
可方才,似乎又在无形中保护了她?
如果……
如果能掌控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