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 26 章

莱拉去世,巴希尔拒绝进一步心理治疗,张露水的单独疏导轮到了3号患者,一位在空袭中失去左腿的小学老师。


张露水和西岛诚各坐在沙发一端,整理各自的资料等待患者到来。


长长的虚影投在走廊上,随着主体靠近,影子边界也越来越清晰。


戴眼镜的女人摇着轮椅进来,憔悴的神情浮在原本温和坚定的面容上。


“法蒂玛,你好,我是心理医生张露水,这位是精神科医生西岛诚,我们今天会一起为你提供治疗。”


法蒂玛对轮椅的操控还不是很熟练,张露水起身帮她调整到沙发正对面的方位。


“我已经开始学习使用拐杖了,到时行动会比现在灵活许多。”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没关系,我们都会帮助你,”张露水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法蒂玛,请你先说说自己的情况吧。”


“我今年32岁,是迈索镇小学的老师。学校遭遇空袭那天,我被压在楼板下,人们把我救出来送到医院时,我的腿已经保不住了……”


明明是在心里预演过很多遍的自我介绍,真正说出来时还是无法保持平静,张露水尝试把话题往积极的方向引导。


“那你来到这里是想寻求什么帮助呢?”


“等战争结束我想继续当老师,但现在每当想起和教室有关的事情,我就无法自控地感到恐惧。”法蒂玛眉头紧锁,无数次被情绪打倒的经历已经摧垮她的信心。


“能向我们具体描述一下恐惧的感受吗?”


“我回忆学校时,它塌了,那天的混凝土板再次向我压来;翻开教案时,上面的字母变成穿透我身体的钢筋;而且这里好痛,吃止痛药都没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法蒂玛指着自己空荡荡的裤管,声线颤抖。


当初被压在废墟中她没有绝望,人们为了保住她的命无麻药截肢她也没有绝望,可现在事情都过去了,那些鬼魅般的记忆还是死死缠绕着她,她真的绝望了。


“在你截肢后这两个月里,能持续感受到幻肢疼痛,对吗?”一直没有说话的西岛诚放下法蒂玛的精神状态检查表,开口发问。


不同于张露水关切前倾的坐姿,他坐得很直很挺拔,仿佛这里是一个什么商务礼仪检阅现场。


“是的。”法蒂玛眉头一皱,显然对“幻肢”一词有些抵触。


“为了更清楚你的状况,我需要对你的幻肢部位进行感觉测试,现在请你把裤管卷到膝盖以上,然后闭上眼睛,请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对向来循循善诱的张露水来说,西岛诚一口一个“幻肢”的说话方式好生硬。不过她也知道,他们其实就是针对大脑做检查开药的医生,给患者提供情绪价值并不是他们工作的必须项。


这样的协同工作模式,在她的职业生涯里是很新鲜的体验。


西岛诚在法蒂玛轮椅旁蹲下,打开药箱拿出一枚钝头针,轻轻戳在她大腿上。


“痛吗?”


“有一点。”


“请描述痛感发生的部位。”


“左边膝盖上方大概3厘米的位置。”


西岛诚又将针头下移,戳进她大腿下方的空气中。明明那里没有肢体,她却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


西岛诚又试了几个位置,把手里的针换成棉签,耐心重复刚才的步骤。


“请问我这是什么情况?”测试结束后,法蒂玛询问道。


她语气有明显的紧张,但已经不像刚才那么低落,短短接触下来,她能感觉到这两位医生的专业性都很强,也就是说,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恐惧。


“你的症状符合神经病理性疼痛的表现,我会为你开抑制神经痛的药物。另外,情绪状态也会影响神经痛程度,我还会给你改善心境的药,接下来你好好配合张医生的心理治疗。”


“我是得了精神病吗?”她听不懂专业术语,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吃药只是为了暂时调整你的神经系统。”西岛诚公事公办地合起病历本,开始配药。


“好的,麻烦你了。”看医生的表情不像有大事的样子,她稍微放下心来。


“法蒂玛,我们已经知道了你在截肢后有情绪困扰问题,这种状态对你目前的生活还有其他什么直接的影响吗?”


“那天晚上我再次从噩梦中醒来,想到自己也许永远无法回到讲台,一时情绪失控把教学证书撕了……每次想起当时失控的感觉,我都很害怕,怕下次自己做出什么无法补救的事情。”


通过微表情观察,张露水判断她的叙述确实毫无保留。


不逃避现实、主动寻求治疗、可以清晰觉察并表达自己的感受,这是心理咨询师们最喜欢的一类患者,他们预后极佳,经过专业的心理治疗后很快就能恢复到原先的社会功能水平。


接手这样的患者,就像拿到一张清晰的地图,按着上面的路走就能到达终点。


可张露水却犹犹豫豫,不敢出发。


因为那条明路是:采取暴露疗法。


趁法蒂玛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张露水快速在手里的本子写下一行字,递给旁边的西岛诚。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在这行字下打了个问号,把本子还给她。


【我现在应该对她采取暴露疗法吗?】


【抱歉,我只能对神经检查和用药做建议。】


字迹和他本人一样清正,但她分明在他一向冷静的眼神里看到深深的无语,现在又不方便说话,只能在本子上飞快解释:


【巴希尔就是用过暴露疗法才情况恶化的,至今还没找到解决方法,我想先对她采取温和些的疗法。】


不知何时,法蒂玛已经摆脱情绪的纠缠,用清明而坚定的眼神注视着他们。


“我想恢复正常生活,请你们帮助我。”


气氛陷入奇怪的胶着,西岛诚没办法,低头快速写着什么。


【暴露疗法。】


刚想把本子还给她又想到什么,他撤回手,在上面加了一句。


【我为你兜底。】


简短有力的句子让她整个人松弛下来,她又有了迎上法蒂玛眼睛的自信。


“你现在的困惑是,想回到讲台,却又会被相关元素勾起截肢的惨烈记忆,对吗?”


法蒂玛点了点头。


“针对你这种情况,我们最常用的是暴露疗法,就是让你逐步暴露在恐惧相关的元素中,逐渐提高你的承受能力,直到你面对它们时不会再做出过激反应。”


“好。”短暂的犹豫后,法蒂玛点了点头。


她试过去想那些事情,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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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到极点就不会再怕了,但每次都被它们吞噬。


这次两位医生在,她相信结局会有所不同。


“先调整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吧,”张露水给她拿了一条盖腿的毛毯,帮她调整轮椅的位置,“你想去窗边吗?那里能晒到太阳。”


“就这样吧,我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法蒂玛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闭上眼睛。


“接下来你需要跟着我的语言提示去想象对应场景。在难受的时候记得提醒自己这只是想象,如果实在承受不了,你示意我,我会叫停。”


“好的。”


“这是平静的一天,你漫步在学校操场上,阳光很暖,你很舒服……突然,你想起教案忘在教室里,于是转身向教学楼走去。”


法蒂玛原本松弛惬意的神色僵住了,张露水有些紧张地看向身边的西岛诚,见他也正在认真观察法蒂玛的反应,才放心继续引导。


“你上了楼梯,踏过走廊,来到教室门前。”


见她双手攥紧腿上的毯子,张露水提醒她放松。


“深呼吸,想象气体是一团金色的小球,从你的鼻孔进入身体,慢慢滑进咽喉落入肺部……很好,我看到你平静多了,那么现在抬起手,放在教室门上,准备推开。”


法蒂玛刚调整好的呼吸又被打乱,她咬紧牙关,对抗来自虚空的魔鬼。


“你现在什么感觉?”


“左边小腿突然好痛。”


这一刻,张露水也几乎无法呼吸了。


“你不在学校,你在心理疏导室里,请马上回到现实世界!”


法蒂玛睁开眼睛,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短暂的调整后,张露水想今天是不是先到这里,她却主动要求继续。


“张医生,我休息好了,可以再来一次吗?逃避终究不是办法。”


张露水只得继续引导,但反复了两三次,法蒂玛还是没在能想象中把那扇门推开。


西岛诚微微蹙眉,在刚才的本子上写下一行字。


【她还能承受,不要太快叫她出来。】


看到身旁素面朝天的女孩额角已经渗出汗珠,想来她心里的担子并不比法蒂玛轻多少。


【如果她到了必须出来的临界点,我会提醒你。】


在西岛诚的帮助下,法蒂玛在想象中的探索渐渐深入。第一次疏导结束时,她已经能站在讲台上了。


虽然在这个过程中,她还是能感觉到早已缺失的左小腿传来清晰疼痛,但她已经不会因此失控。


“太棒啦!”张露水欢欣雀跃,然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降回正常音量,“法蒂玛,你好厉害,这么快就可以站回讲台了,下次一定会更好!”


这种高昂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法蒂玛走后,她又向西岛诚道谢。


“要不是你,我刚才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不客气。”他把腕上表盘调正,淡淡回应。


“西岛医生,以后每次心理工作我都想和你一起,可以吗?”


从前的工作像一团迷雾,她看不清路,跌跌撞撞碰得满头包。


现在有了这盏明灯,她想只想紧紧抓着不放。


他看着她清亮的眼睛,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那年,心里一软。


“好吧,但希望你尽快成长,早日独当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