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

四更天。


曹子宁举着火把,引着刚汇合的谢庭钰一同来到刘大人跟前。


刘大人一见谢庭钰,那是头发凌乱,衣衫发皱,身上还有好几道大小不一的血口子,“哎呀”一声,急忙上前关心道:“将军怎么弄成这样子了啊?”


“嗐。”他没甚所谓地摆摆手,“不过遭了埋伏,中了软骨散。休提。——那厮人呢?”


说的是那清净门的门主。


“快去请大夫来。”说罢,刘大人扬手为他引路,“将军随我来。”


一忙就忙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谢庭钰避开他人,循着记忆重新回到地窖。


四下一看,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郊外树林。


弄琴气喘吁吁地穿梭在高大的林木间。哪怕双腿酸软到快没有知觉,她也依然不敢有半刻松懈,只想着离醉花楼越远越好。


咻——


一支利箭疾速飞来,凶狠地钉在她稍前边的草地上。


“啊!”


她吓了一跳,周身瘫软地坐倒在地上,接着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快速逼近的马蹄声。


她颤着心肝回头一看,顿时吓得要五脏俱裂——换了一身暗绿色圆领袍的“李公子”,驾着一匹油亮的大黑马,英姿勃发,神色凌厉地朝她而来。


想再跑已经来不及,这一停下来,她就再也抬不起一点力气了。


“吁——”


谢庭钰高举缰绳勒停黑马,冷眼睨着靠在树下蜷缩成一团的人,隐含怒气地说:“我是不是说过,要你等我回来。”


弄琴抱紧怀里的褐色包袱,惴惴不安地望着他。


原先被刻意忘记的旖旎记忆瞬间在脑海里涌现,他是说过,在她快要被他弄得失去意识前说的。


但她不想等,也不想跟他再有纠葛,不想从一个醉花楼跳到另一个“醉花楼”。


见她不应声,谢庭钰翻身下马,走上前半蹲下来打量她,可见她走得实在匆忙,一头长发只用一根布帛扎起,衣衫穿得胡七八扭,连他离开前盖在她身上的月白汗衫都系了进去,长而宽的袖口皱巴巴地堆到手腕边。


“谁准你跑的?”他伸手攥住她的手腕,“你伤人放火,对我行不轨之事,我都没好好跟你算账呢。”


他说着就要拉她起来。


她立刻往后坐,一边用手推他的手臂,一边哀求他放自己走。


他跟拎小鸡仔一样把她拉起来,将她一把抱上黑马。


他坐在她的身后,长臂握住缰绳,将她环抱在自己怀里,一甩缰绳就驾马往回跑。


马跑得急,才起步她就被颠得十分难受,哭着拍打他的手臂,想让他停下来。


“痛……”


“哪里痛?”他勒停黑马,侧头问她。


见他靠过来,她别过头,咬着嘴唇,过了一小会儿才忸怩羞涩地小声说:“下面……那个地方……颠簸太重会很痛……”


他登时明白过来,于是放缓了马行的速度,还带着一点不好意思地问她:“现在呢?”


“好多了。”


他适时又往前坐了一点,让她能把背靠到他的胸膛上。


她实在太累了,很快就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只觉得精气神恢复了不少,身体也爽净多了,睁眼看着幽静宽敞的房屋,舒适地伸了一个懒腰。


“醒了就自己起来倒水喝。”


一直守在榻前的谢庭钰说完,就伸手从桌上的果篮里挑了一只圆润饱满的苹果,拿起小刀就开始削皮。


她歪头看闲情逸致坐在木榻旁边的郎君,他又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霜白色的春衫将他衬成古画里的温润君子。


呸,卑劣下作的伪君子才是。她暗自腹诽一句,但是顺从他意地坐起来,拿起榻前的瓷壶给自己倒水喝。


水是温的,喝完一杯整个人都舒服了不少,于是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喝了一半,她低头看了眼身上已经穿戴整齐的里衣长裤,用试探的语气问道:“这身衣服是……”


“找了两个嬷嬷给你擦洗换衣的。”他扫了她一眼,“你还指望我伺候你不成?”


她不吭声,只摇摇头。


一条长长的且中间不断的苹果皮落在木盘上,他用小刀切下一块月牙形的苹果块,接着让她用木盘上的湿布帕净手。


“自己拿着吃。”他将削好的苹果递过去,其中切下来的苹果块往前伸出一截,方便拿取。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拿起那块苹果块咬了一口,清爽脆甜。


见她如此听话,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看着面前这张洗净脂粉的脸,说:“你这敷粉技艺也是高超,我竟然一点也没发现先前你那张寡淡的脸是自己遮出来的。”


她吃掉最后一口苹果,垂头看向榻上的锦枕,披肩的长发垂落,遮住一半的秀脸。


“现在也寡淡。”她说。


“明珠蒙尘。”他又切下一块苹果块递过去,“但也是明珠。”


她抬头看他,一双秋水眸闪着些微悦意,自觉拿起那块苹果吃起来。


这时谢庭钰再看她,忽然诗兴大发:“清水芙蓉璞玉出,顽石如逢也点头。”


她表情懵懂:“唔……听不懂。”


他顿时兴致消散,青白着一张脸。“听不懂就算了。”


她继续低头吃苹果。


屋内只剩切苹果和吃苹果声。


因而他又挑起话题,问她:“我发现你从昨夜开始就不自称奴婢了。”


“离了醉花楼就不是了。”


“奴籍未脱。”


“大人呢?”她直直与他对视,“也觉得我该是奴婢吗?”


确实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所以他愣了一下。


可以有很多种回答,但他觉着她这人心性非同凡响,出于好奇,便是用官府中人的端正语气回道:“既然是奴籍,自然是奴婢。”


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风轻云淡地应道:“嗯。我觉得自己不是就不是。”


他笑了一下,应和她说:“好。你不是。”


她回眸与他四目相对,一瞬间觉得他的笑容如沐春风,好像有点喜欢他了。


“既然你诚心求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帮你脱籍罢。”他十分大度地开口。


“我没求……”其实她想过的生活比较特殊,脱不脱藉都无所谓,但她已经见识过他的脾性,只好应下了他突如其来的好意,“实在是劳烦您了。”


他“嗯”了一声,说:“并不是白帮忙。我这边暂时缺一个帮工,你且顶上罢。”


“嗯。”她就知道。


“我这宅子没有多余的空房了,你就睡在这里。何员外和纵火醉花楼的事情,我会帮你摆平。”


“嗯。”


“还有,”他的神色严肃起来,“给我忘掉昨夜在地窖里发生的事情。是你有错在先,诱我与你苟且。”


“我是不会对你负责的,既不会娶你,更不会纳妾。你不要痴心妄想,安安分分地打下手。等事情结束,你就自行离去罢。”


听了他的话后,她朝他点了下头,接着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又补充一句:“大人放心,我不是那种厚颜无耻的人,是绝对不会纠缠你的。”


见她的态度如此端正坚定,措辞如此铿锵有力,他非但没有放心,反而起了一股无名火,从心里瞬间烧到天灵盖,气得他一口气梗在喉咙里,难受得很。


手上的苹果切到一半就切不下去了,他恼羞成怒地搁下小刀和还剩三分之一的苹果,歘的一下站起来,厉声厉气地对她说:“你最好说到做到。——自己把苹果吃完,不许浪费。”


一说完,他就拂袖而去。


她拿起剩下的苹果,靠在柔软的被褥上慢慢吃起来。


他的心思其实不难猜,但她并不想顺他的意。她的心里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他,可她不会因为这点喜欢就放弃即将到来的自己期望了多年的生活。


她长年累月地克扣自己,力气虽有些,但身体的底子还是差,前年去看大夫,大夫还劝她不好好调养,怕是日后再难有孕啊。


与这么一个郎君云雨一晚,涨了男女之情的见识,褪了合欢散的折磨,还不用忧心有了孩子怎么办,挺好的。


她看向窗外随风摇曳的竹影,少有的觉得心情通透畅快,一想到再过些日子,熬过这阵风头后,自己就可以自由地遨游天地间,嘴角就情不自禁地弯起来。


入夜。


就寝前,谢庭钰唤她来给自己换药。


她身上穿着他吩咐管家准备的衣服,听从他的指挥调配药糊。


她靠过来的时候,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夹杂着少女自有的浅浅馨香扑面袭来。


他那原本舒展地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突然蜷缩起来,做贼心虚地努力维持平稳呼吸,没话找话道:“你很熟练,之前还给谁上过药?”


“都是醉花楼里的姑娘。有时是被客人弄的,有时是被林妈妈打的。”她一边小心上药,一边应付爱摆官威的“青天大老爷”。


“你被打过吗?”


“十岁后就没有了。”


“今年多大了?”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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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接下二人无话。


换好药后,她收拾好残余,见谢庭钰已然放下青色床幔,便吹剩一只蜡烛,举着烛台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将挂在两旁的墨灰色帷幔放下,转身回到窗前的木榻上,吹了蜡烛,褪去鞋袜,合衣睡下了。


夜里起风,吹开半合的木窗。


墨灰色帷幔被掀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到木榻前,将熟睡的人的手脚用绸带绑起来,并用绸帕塞住她的嘴,以防她张口说话。


乌云遮住皎月,潮湿的晚风灌入屋内,吹得窗边的几株富贵竹嗦嗦响。


随着淅沥夜雨而起的,是榫卯结构或轻或重晃动的吱呀声,还伴随着听不清言语的呜咽声。


屋内的云雨结束时,屋外的春雨还没停。


烛火熄灭的昏暗室内,更漏点点,屋里黏滞的气味被屋外的风带走。


墨灰色帷幔掀起又放下,卧室的动静很快就消失了。


被玩透的人仰面躺在榻上缓了许久才缓过神来,摸黑起身走到布架上取过一面干净的布帕,往水盆里浸了水,弄了好一阵才将自己弄干净。


这时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能够支撑她冲到卧室问责某人了,她回到木榻上,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


谢庭钰神清气爽地坐在堂屋,守着管家备好的早膳,等某个睡懒觉的姑娘梳洗。


一见她撩开隔间的墨灰色帷幔,冷着一张脸出来,他率先开口:“你这小姑娘睡相委实太差,动静这么大,险些吵得我都睡不好。”


嚯!我睡觉动静大?我睡觉动静大?!我睡觉动静大?!!


她不可置信,咬牙切齿地瞪了恶人一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忍着气,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坐到木凳上,回敬他两句:“大人昼夜繁忙,不能因为我睡不好。我这人苦惯了,从今日起就去睡柴房吧。”


“啧。”他将舀好的一碗八宝粥搁到她面前,“不过是调侃你一句,脾气怎么这么大。”


自知嘴笨说不过当官的,她闭嘴埋头气愤喝粥。


不过片刻,他就敲桌提醒她:“不准吃这么快。”


用过早膳,谢庭钰让她随自己去书房一趟。


走出正房,她这才得以一窥宅子的布局,三间小抱厦,左右两个耳房,东西各三个厢房,再往前还有空间。


她略落后于他半步跟在他身后,见了如此宽敞的宅院,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大人,您这里真的没有别的空屋了吗?”


大人头也不回地说:“你好大的胆子,说这种话是要以下犯上查探我的地方吗?”


“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欸,完全不是对手。


进了书房,谢庭钰抽出一张宣纸,提墨先在宣纸上方写下一行小字,随后在小字下方挥笔写了三个大字。


上行小字曰:


灯落苔青地,晦月花下柔怯容。风淅淅,一夜海棠惊雨。


三个大字曰:


棠惊雨。


他一一向她说来,然后问她:“棠惊雨,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他看向她的表情暗含期待。


“嗯。喜欢。”她说。平淡地说。


他沉下脸。“你这是喜欢的态度?”


“大人取的名字必定好听,用意也必定幽深。”她诚实道,“只是我看不懂。理解不了。”


想想也是,她大字不识几个,哪知道这四句词美在何处,哪明白这名字美在何处。


谢庭钰叹息一声。“罢了。你自己记着。先练自己的名字,再多读些书,日后会懂的。”


“大人说的是。”


“我会教你。”


“啊?”她猝不及防地抬头看他,表情不太乐意。


“你好大的架子啊。”他将竹节笔摔进古陶水盂里,“我当年可是殿试第一,还不够格教你是吗?”


她瞧见原先清澈的古陶水盂迅速变成黑水,连忙摆摆手,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够的……惊雨只是太高兴了。”


他斜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好歹乖顺听话了不少,心里舒坦了不少,又抽出两张宣纸,一张写道“谢庭钰”,另一张写道“玄之”。


“这是我的名——谢庭钰。”他先指“谢庭钰”,后指“玄之”,“这是我的字——玄之。”


“你可记住了?”他抬手点一点她的额头。


棠惊雨点点头:“记住了。”


其实根本没往心里记。


他再如何,与她来说也不过是一个人生中的过客,既然一定要别离,就没必要记得这么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