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爬山
马车忽然颠簸,晏锦书踉跄跌进晏菡茱怀中。清苦药香混着桂花甜腻,她听见二姑姑在耳边轻笑:“强健体魄非是叫你舞刀弄枪,每日晨起打套五禽戏,保管比喝十碗补药管用。”
金山脚下,各府车马络绎如织。晏菡茱扶着少女下车,忽觉袖口微沉——晏锦书偷偷往她掌心塞了枚玉坠,雕着憨态可掬的抱鲤童子。
“这是去年祖母赏的。”少女垂着头,耳坠红玛瑙晃啊晃:“给神医当定金。”
秋风卷着枫叶掠过鎏金车顶,晏菡茱望着远处嬉闹的贵女们,将玉坠系在惊蛰腰间:“明日让江蓠去城南寻位擅治疮毒的游医。”
秋风卷着枯叶掠过车帘,晏菡茱拨开鬓边碎发:“你那好友倒是侠义心肠。”
“抚远侯府的慧怡姐姐最是温柔。”晏锦书捧着暖手炉,眸光清亮如星,“那年赏荷宴我失足落水,旁人都吓傻了,独她折了柳枝来救我。”青瓷盏里的桂花茶泛起涟漪,“她如今缠绵病榻,我总想着。”
车辕突然颠簸,晏菡茱扶住险些倾倒的茶盏:“抚远侯府与太医令有旧,改日我请王太医去瞧瞧。”
晏锦书正要道谢,忽见窗外山色渐浓。鎏金车铃叮咚作响间,金山已矗立眼前。山脚下朱轮华盖列如长龙,禁军玄甲在秋阳下泛着冷光。
“净手处在这边。”晏菡茱下车时瞥见侄女发白的面色,“可是晨起饮多了蜜露?”
晏锦书揪着裙摆涨红脸,细若蚊呐地“嗯“了声。待从厢房出来时,额间薄汗已叫秋风拂去,唯余鬓角绒发黏在腮边。
“来了。”晏菡茱忽然攥紧帕子。
九凤华盖自官道尽头缓缓移来,鎏金车辕碾过满地银杏叶。皇后搭着紫嫣郡主的手步下鸾舆,翟衣上金线绣的百鸟似要破空而出。
“平身吧。”皇后抬手间腕间翡翠镯清响,“今日本宫与诸位同赏秋色,不必拘礼。”
晏锦书垂首盯着青砖缝,仍能感受到紫嫣郡主的目光如芒在背。那袭胭脂红蹙金裙裾掠过眼前时,她分明听见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跟着我。”晏菡茱顺势握住侄女冰凉的手,“莫离三步之外。”
石阶蜿蜒入云,枫红浸染层林。命妇们簇拥着皇后拾级而上,珠翠在秋阳下晃成碎金。晏菡茱刻意落后半程,却见前方华盖忽停。
“靖安侯世子夫人何在?”
清越嗓音惊起飞鸟。晏菡茱暗叹口气,牵着晏锦书穿过让出的人墙:“臣妇在此。”
皇后打量着姑侄二人,目光在晏锦书腰间双鱼佩上顿了顿:“早听闻晏家女儿擅骑射,今日可要托你搀扶了。”
四周顿时响起细碎私语。紫嫣郡主忽地轻笑:“母后有所不知,晏夫人何止擅骑射?上月马球会上。”
“郡主谬赞。”晏菡茱截住话头,“雕虫小技怎敢在凤驾前卖弄。”她掌心微微沁汗——那日马球会分明是紫嫣暗算在先,此刻倒要反咬一口。
皇后似未察觉暗涌,执起晏菡茱的手轻拍:“好孩子,陪本宫说说体己话。”翟衣袖口金线刮过她腕间旧疤,那是当年为救落水紫嫣留下的。
晏锦书亦步亦趋跟着,忽见紫嫣回眸一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倒像淬了毒的银针。她慌忙低头,却踩到片枯叶,“咔嚓”声惊得心跳如鼓。
行至半山亭,皇后倚栏远眺:“本宫记得抚远侯家的园子,秋菊开得最盛。”
晏菡茱心头微动:“娘娘好记性,姚老太君最擅养绿牡丹。”
“可是那位救过锦书的姚姑娘?”皇后忽然转向晏锦书,“哀家库里有支百年山参,稍后差人送去。”
晏锦书正要谢恩,山风忽卷起皇后腰间禁步。玉珏相击的脆响中,紫嫣突然踉跄:“姑母当心!”
电光火石间,晏菡茱已旋身挡在皇后跟前。紫嫣染着丹蔻的指甲擦过她脸颊,在颈侧划出血痕。禁军刀剑出鞘声里,晏锦书看见姑姑反手扣住紫嫣手腕,动作快得看不清。
“郡主受惊了。”晏菡茱松开手,指尖拈着片枫叶,“秋叶湿滑,千万仔细。”
紫嫣盯着她颈间血珠,忽而娇笑:“晏夫人好身手,难怪能赢马球会头彩。”镶南珠的绣鞋碾过那片枫叶,“本宫新得了匹烈马,改日还要请教。”
皇后仿佛未见刀光剑影,抚着晏锦书发顶叹道:“姚家姑娘的病,哀家会让太医院尽心。”她褪下翡翠镯塞进晏锦书掌心,“好孩子,替你朋友求个平安符去吧。”
暮色浸染山峦时,晏菡茱扶着皇后登上鸾舆。转身却见晏锦书攥着翡翠镯发呆,眼角还噙着泪花。
“吓着了?”她替侄女拢好披风,“紫嫣郡主打小。”
“二姑姑。”晏锦书突然抬头,“慧怡姐姐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护。”她将玉镯举到晏菡茱颈侧,“就像您护着皇后娘娘那样。”
晏菡茱怔住。山风卷着枫叶掠过旧伤疤,恍惚又是十岁那年——她跃入冰湖抓住紫嫣衣带,换来的却是“贱婢也想攀高枝“的讥讽。
“锦书记住。”她握紧侄女的手往山下走,“护人之前,先要护住自己的心。”
残阳将姑侄身影拉得老长。晏锦书摸着怀中平安符,忽然想起姚慧怡教她的诗句:纵使秋风摧红叶,自有青松立寒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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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指尖抚过凤纹护甲,目光落在晏锦书低垂的脖颈上:“永昌伯家的姑娘,倒是生得标致。”她话音未落,周遭命妇们的团扇便齐齐一顿。
晏菡茱不着痕迹地将侄女往前推了半步。晏锦书深吸口气,绣鞋尖抵着青石缝,规规矩矩行了个万福礼:“臣女锦书,恭请皇后娘娘金安。”
秋风卷起丹桂香,小姑娘鬓间珠花轻颤。皇后瞧着那截雪白的后颈,忽而想起二十年前初入东宫的自己:“是个知礼的。”她腕间翡翠镯子碰出清脆声响,“赏。”
晏菡茱眼角瞥见紫嫣郡主绞紧帕子的手,面上笑意更深三分:“还不谢恩?”晏锦书慌忙又要跪,被皇后虚扶一把:“好孩子,跟着你姑姑便是。”
命妇们的目光在姑侄二人身上来回逡巡。靖安侯世子惧内的传闻她们早有耳闻,此刻见晏菡茱一袭绛紫骑装,腰间软剑随着步伐若隐若现,都不由自主退开半步。
“起驾——“
太监尖细的嗓音惊飞林间雀鸟。晏菡茱扶着皇后踏上青石阶,余光瞥见紫嫣郡主正盯着晏锦书发间的并蒂莲簪——那是她今晨亲手给侄女戴上的。
“本宫记得你幼时在陇西长大?”皇后搭着晏菡茱的手微微发颤,“这山道走得比宫中嬷嬷还稳当。”
“臣妇打小漫山遍野跑惯了。”晏菡茱不动声色托住皇后手肘,“娘娘小心苔滑。”
紫嫣郡主突然插到两人中间:“母后,儿臣也来扶您。”她指甲几乎掐进皇后臂弯,“听闻晏姐姐剑术了得,改日可否指点一二?”
山风掠过枫林,带起一片簌簌声。晏菡茱嗅到紫嫣身上浓重的苏合香,想起上月这丫头派人烧了她的话本子,唇角笑意更甚:“郡主金枝玉叶,臣妇那些乡野把式...“
“紫嫣!”皇后突然咳嗽起来,“女儿家当以贞静为要。”她腕间佛珠重重压在紫嫣手背,“还不退下?”
晏锦书跟在三步开外,眼见姑姑后颈渗出薄汗。她摸出袖中帕子想递过去,却被个蓝衣宫女拦住:“姑娘慎行。”
半山亭飞檐下铜铃叮当,皇后倚着朱漆栏杆喘气:“到底是老了。”她望着远处层林尽染,“当年随陛下秋狩,策马三日都不觉累。”
“娘娘凤体尊贵,岂是臣妇等能比。”晏菡茱斟上温好的菊花茶,“这枫糖糕是府里新来的江南厨子所做,娘娘尝尝?”
紫嫣突然伸手截过茶盏:“母后喝不惯外头的茶。”她指尖一抖,滚水泼在晏菡茱裙裾上,“哎呀,失手了。”
晏锦书惊呼一声,却见姑姑面不改色掸去水珠:“无妨。”那截被烫皱的衣料下,隐约露出缠着金丝的护膝——正是上月紫嫣派人烧毁的那匹云锦所制。
皇后闭了闭眼:“紫嫣,给你晏姐姐赔不是。”
“是儿臣莽撞了。”紫嫣咬着后槽牙福身,发间步摇乱晃,“晏姐姐大人大量...“
“郡主言重。”晏菡茱虚扶一把,指尖拂过她腕间红痕——那正是禁足时挣扎留下的印记,“臣妇这身糙皮厚肉,经得住。”
山风突然转急,卷着枯叶扑进亭中。晏锦书忙替皇后挡风,却被个老嬷嬷挤开:“姑娘仔细着凉。”她踉跄半步,腰间香囊突然散开,里头晒干的木樨花纷纷扬扬。
“好精巧的香囊。”皇后忽然开口,“可是你姑姑教的?”
晏锦书慌忙跪地:“回娘娘,是臣女自己胡乱缝的。”
“起来罢。”皇后示意宫女拾起一朵木樨,“本宫年轻时也爱制香。”她将干花凑近鼻尖,“这味道...倒是像极了慈宁宫那株百年金桂。”
紫嫣脸色骤变。那株桂树去岁突然枯死,正是她醉酒后泼了烈酒所致。她下意识看向晏菡茱,却见对方正望着山间云雾出神。
“起驾——“
太监的唱喏打破僵局。晏菡茱扶着皇后起身时,低声说了句:“娘娘若喜欢,臣妇明日便送些新鲜木樨进宫。”
皇后脚步微顿,腕间佛珠擦过她手背:“你有心了。”
下山时夕阳正好,将众人影子拉得老长。晏锦书跟在姑姑身后,瞧见紫嫣郡主的影子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又被姑姑挺拔的身影稳稳挡住。她忽然明白,为何那些命妇说起姑姑时,总带着三分惧七分敬。
秋风掠过八角亭檐角的铜铃,晏菡茱扶着皇后在铺满缠枝锦垫的石凳落座。晏锦书挨着姑姑坐下,偷眼瞧着亭外命妇们或倚栏而立、或垫帕席地的模样,悄悄攥紧了袖中汗湿的帕子。
“锦书可要尝尝金丝枣?”皇后拈起青玉盘里的蜜饯,腕间翡翠镯碰着案几叮咚作响。
晏锦书刚要起身谢恩,忽见紫嫣郡主捏着银签剔果核,染着丹蔻的指甲在秋阳下泛着血光。她慌忙垂首:“谢娘娘赏赐,只是。”
“孩子怕生呢。”晏菡茱笑着接过蜜饯,“昨儿贪嘴吃坏了牙,正喝着苦药调理。”她指尖在侄女掌心轻划,晏锦书会意地捂住右腮。
半盏茶后启程登顶,石阶愈见陡峭。皇后大半身子倚在晏菡茱臂弯,翟衣金线刮得她小臂生疼。紫嫣那边早已换了健妇搀扶,却仍时不时斜眼睨来,目光比山风更冷。
“娘娘当心青苔。”晏菡茱抬袖拭去额间薄汗,顺势挡住紫嫣投来的视线。身后晏锦书提着裙摆蹒跚跟随,石榴裙沾满草籽也浑然不觉。
及至山顶,层林尽染的秋色撞入眼帘。皇后扶着汉白玉栏眺望皇城,鬓角珠钗在风中乱颤:“当年圣上亲征北狄,本宫就是在此处目送军旗。”
晏菡茱正要接话,忽觉袖口被轻扯。转头见晏锦书小脸煞白,忙扶她到古松下歇息:“可是腿疼得厉害?”
“像灌了铅似的。”晏锦书揉着膝盖苦笑,“二姑姑臂力当真了得,扶着娘娘还能健步如飞。”
“你当靖安侯府的梅花桩是白站的?”晏菡茱掏出帕子给她拭汗,余光瞥见紫嫣正往这边张望,“晚间用艾草泡脚,仔细。”
“晏家妹妹!”脆生生的呼唤打断叮嘱。杨吉祥带着两个蓝衣少女翩然而至,金丝绣蝶的披帛扫过满地枫叶,“前头发现片凤尾蝶群,妹妹可要同去扑耍?”
晏锦书攥紧姑姑衣袖:“多谢杨姐姐,只是我。”
“哎呀,莫不是瞧不上我们?”左侧圆脸少女突然挽住她胳膊,“听说抚远侯府的姚姑娘最是娴静,怎么偏你。”
晏菡茱指尖轻弹,两片枫叶打着旋儿击中少女手背。二人吃痛松手间,她已将晏锦书护在身后:“我家锦书晨起犯了心悸,实在不宜嬉闹。”
杨吉祥盯着晏菡茱颈间渗血的抓痕,忽地轻笑:“夫人这伤莫不是被野猫挠了?”镶红宝的护甲指向云海,“山顶风大,当心留疤。”
“郡主方才不慎滑倒,倒叫我见识了御猫的利爪。”晏菡茱抚过伤口,指尖沾了星点殷红,“说来也巧,那猫儿眼睛也是这般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