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明1128西洋湖边

第854章 僮人南渡

林元仲的「南海泰山级」三层甲板大帆船破浪南行,潮涌如兽,船身晃动犹如醉汉。船上上下千余人,皆是僮家壮丁与其妻孥,背包裹、担食米、挎铜刀,身披苧麻短衣、头裹青巾,一眼望去皆风尘仆仆,却目光坚定。

甲板角落,火灶边的两个水手正闲聊打牙祭。一人粗眉阔口,膀大腰圆,笑声似雷,人送外号「猛大虫」,名叫徐震;一人黄皮窄眼,总爱放屁,因此江湖人称「放屁虎」,姓童名闯,是林元仲手下最滑头的帮手。

徐震叼着鱼干,看着一队刚吃完饭的壮丁抬水操练,不由得啐了一口:「嘿,这些山地蛮子倒还有几分规矩,这样下来……说不定真能在那鬼岛上立个寨出来。」

童闯放了个屁,挠挠头笑道:「哪像那批江南流放的老爷,去年春天送他们去吕宋,一船书生地主,啥都不会。一下船就嫌热、嫌蚊子、嫌没茶喝,光一口井挖了三个月,还指望山上猴子给他们送水果呢。」

徐震笑到拍膝:「嘿嘿,还有人上山打柴走丢了,哭着喊‘要回金陵’,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时,黄氏部下一名青年军卒听见,走过来拱手作揖,带着右江口音说:「两位壮士说的是实话。不过我们不是读书人,也不是田地里养膘的闲汉。我家父祖七代开渠筑寨,打过蛮,也熬过旱年,手能筑坝,脚能趟泥。」

童闯挤了挤眼,压低声音问:「你们家寨里怎么舍得让你们一万人出来?你不怕去了婆罗洲,全军覆没?」

青年一笑,摘下腰间铜鼓片,拍了一下,声音清脆如山中暮鼓:「你们汉人怕海,我们僮人不怕水;你们怕林中瘴气,我们生在江湖林谷之间。这婆罗洲,我们看得出,是个能住人的地。只要能开渠、种稻、有树、有鱼、有地头神,什么地方不能活?」

大船驶过风口浪急的加里曼丹西岸,徐震和童闯陪着黄思敬与几位头人登岸勘查。面前是一片平展的冲积平原,数百丈宽的卡普阿斯江水缓缓东流,江面雾气缭绕,鱼鸟成群,河两岸热带树木苍翠挺拔,土地潮湿却不腐,潜藏着肥力。

童闯蹲下捧起一把泥,细看后啧啧称奇:「这地,唔——像极了广州南郊的沙田地,不涝不旱,一年三熟。」

徐震眯起眼道:「若能开渠引江,修个寨子,搞个市集,不说像京师……也有几分升龙府的气象。」

黄思敬踏前一步,眼神发亮:「广州、升龙……皆是江南与岭南人力打造出来的。若此江也能入海开港,村寨相连,日后十万人聚此,有何不可?」

此时,另一艘帆船从南方靠岸,旗上书「侬」字,侬德宏亲率一千先锋也到。他纵马过来,哈哈笑道:「兄弟,这条江若成,我们兄弟可分南北两寨,立西河双峒,一守一攻,内农外商,你种稻我造船,日后若有水贼敢犯,鼓声一响,两寨兵五千可合兵一处,如何?」

黄思敬仰天长笑,拍掌道:「西江子弟,不求富贵,只愿我僮家血脉,万里外亦有山歌可唱!」

徐震与童闯在一旁对望,低声道:「林大帅当年说对了,这些山中来的人,才是真开疆的人。婆罗洲也许真会变样。」

卡普阿斯江,如一条潜龙,自婆罗洲深腹破林而出,蜿蜒东行,入海吐息。河水泛黄,潮声沈厚,黄思敬站在高处船艉,远望彼岸雨林密布,白雾如缕,心中恍如重回右江。

「此江可名‘黄峒’,与我祖地合名。」

黄思敬声音沉静,语落如山。部众闻之,无不跪伏山呼:「峒王开疆,再立黄河!」

百艘南海道大帆船沿江而上,分列鱼贯。林元仲所设双层甲板船结构坚实,下甲载物,上甲屯兵,船艏绘着龙舟与铜鼓图腾,烈日之下油彩闪闪,如铁骑过江。黄思敬率领本部铁杆族人一万,皆右江本地寨中子弟,身披短甲,刀铳齐全,行伍井然,内设「屯甲」、「农丁」、「川卒」三列军制——白日垦田开渠,夜里操练巡逻。

江北登陆处地势开阔,土壤湿润软沃,村老李千就地抛出一把黄江泥,揉成团,说道:「此地如宾阳之冲,七年可成千户僮乡。」

黄思敬颔首,下令斧开树林,筑坝挖渠,设「十水一统」之局。西河军屯的「一横三直九网水利图」随即展开,以军为单位划田,以渠为网铺寨,以雷公鼓声报汛,以川卒巡查水情。白衣壮丁,唱山歌开田:

「黄水千层浪,峒子万里行;

千年祖土远,今日立家声。」

声震林野,原生的达雅克部落惊而观之。他们居于林间高架屋,猎首为风,闻僮军不扰妇孺,且交换盐米与樟脑,始尝试交涉。黄思敬亲自携铜鼓、布帛、火种与首领「阿耶桑」会面,席上唱僮家古调《交樟谣》:

「峒人不食人头酒,

山民不断亲兄弟;

若可共居黄峒水,

稻米年年分一亩。」

原始的节奏与誓词,在林间回荡。阿耶桑以树皮衣相赠,表示愿合族迁入新村共治,但提议保留林中猎区、祭祖山地。黄思敬允之,并纳其为「峒寨副长」,授铜铃令旗,列席军屯议寨会。

至此,西河军屯初步稳固,村寨二十六座,渠渠通江,田田成片。黄峒江北岸,鼓声与号角齐鸣,铜鼓与战歌交错,樟香弥漫,犹如一座岭南再生之邦。

黄思敬登上寨楼,望见对岸烟火升起,那是侬德宏的寨,也已生根。他长叹一声:

「我等远来非逐土,

但愿此江可长安。」

江水西流,两岸烟火呼应。北岸黄思敬已筑三寨,开千亩田,而南岸侬德宏之旗,也终于立于江口南岸高崖之上。血红织锦大旗中绣出三山两水,铜鼓镇底,银矛立角,岭南侬氏的峒寨之形,如雄鹰展翅。

「我侬家先世起于南丹,征贼乱、平山林。今日远来婆罗,不为退避,只为再建峒邦。」

侬德宏身披黑甲,声如铜钟。他命军中善匠以右江传统「垒土垒石法」筑围寨,寨墙高五丈,城门为牛腿樟木,设吊桥通江。寨内以五火塘为心,军房、粮仓、鼓楼分列四方;最外层设竹刺陷阱与望火楼,便于与北岸黄氏寨以旗语相通,昼间云旗为号,夜里火炬传令。二寨合守江口,遂有「黄峒对寨」之说。

此街本为市集雏形,白日可见烟米、铜器、药材与树胶互市,夜间亦是欢歌起舞、胡笳乱弹。岭南人爱歌,婆罗洲人爱酒,竟也相得益彰。市中有一处小院,被改为「异族茶肆」,墙上绘有达雅克族「貘神」与壮家「铜鼓祖灵」共饮之图,列为寨中奇景。

农月初七,寨中一名副尉与达雅克女子结亲成婚。寨主侬德宏闻之不怒,反命寨鼓手奏岭南婚歌,并亲赠一对银铃为贺——此银铃乃峒主印记,象征认同其为「寨人」。婚礼当日,女子父族穿羽冠而舞,男家则歌《山河长歌》,男女列坐鼓堂,共食山薯炙鱼,饮以果酒椰露,终夜不息。事后寨中流传一语:

「貘神嫁女铜鼓迎,

山海千年一家人。」

侬德宏见寨中人心渐定,于是主动遣舟赴北岸,与黄思敬立下《对峒盟约》:

一则两寨水陆共守,不通外敌;

二则每岁初春,互派子弟对歌比武,为两寨交流;

三则准本寨与夷人联婚,但夷族需守寨规;

四则共开黄峒江上下五十里,设「峒市五部」,统一税征与市道。

盟约签立当夜,黄峒江两岸共燃百炬,火光映水,鼓声如雷。僮家鼓师与达雅克萨满对节起舞,少年执长矛跃火成阵,老者高唱远古山歌,言「祖先曾过万水千山,今可再立万家千寨」。

翌年开春,西河军屯与对峒寨已蔓延数十里,耕田上万亩,设巡河艇百艘,舳舻若鳞。江上新航道由黄、侬两家共治,名曰「金鼓河道」。传闻东岸深林中达雅克部族已自称「黄峒部」,另有林间语言混杂,渐生一种新语,兼有僮语句式与婆罗土音。更有黄氏子弟学会以貘神图纹绘甲,侬氏童女着树皮纹衣习舞。

而和左右江黄家侬家前后脚上岸的还有南丹莫家,但是选址却在婆罗洲北岸。

鲁巴河口水气如烟,江水蜿蜒奔流,雾中见鳄鱼浮游,似亡灵徘徊水面。然在那淡灰的天与绿黑的林之间,一队大船正缓缓驶入,船首高悬的,不是白帆,而是染了朱砂的红布龙图,迎风猎猎。

莫隆升,南丹僮族世袭土司,此番自请远征,以三千精壮之僮人子弟,乘双层大帆船自雷州南下,横渡南海,航近两月,抵此陌生之域。

僮人立寨,视水为命。河者,祖灵之居。江名曰「百色」,取义于故乡百色府,亦寓百川归宗、百族合心。

初上岸,莫隆升即命族中长老设「唱道台」,焚艾叶、舞铜鼓、唱《路词》引祖灵归寨。三日之内,筑三寨于江口西岸,高筑楼屋,立鼓楼于心,建寨墙以竹藤交织。寨名「乐水寨」,其后又设「青鳄寨」「望雷寨」,自成守望之势。

僮人崇尚铜鼓与龙母,寨中老巫婆莫娥婵以金线绣龙纹旗幡,悬于鼓楼之顶,每晨以山歌敬日,傍晚以鼓声唤魂。莫隆升亲手设祭台,以铁锅烧水、投稻谷、献野鸡,以礼告天地:

「百色江开,百灵来归;

天赐水土,人守山河。」

百色江与中原江河不同,尤以鳄多、流急闻名。僮人自幼善舟,习水战,莫隆升将族中木匠组成「水排营」,砍伐铁木,制独木舟与竹筏,日夜巡江。每舟配弓手三、火药一匣、鸣锣一面,遇异兽或外族必击鼓为号,放烟为信。

不久,伊班人部族发觉异族立寨,遣战士夜行潜探,然遭百色江伏兵,陷入陷阱深坑。伊班人本善战,然对僮人之水寨、火药与骑鳄图腾极为忌惮。经三次交手,各有伤亡,终以伊班人献犀鸟羽冠与蟒骨鼓为礼,求和议盟。

莫隆升见伊班族勤苦勇武,愿纳其长子为养子,赐名「莫聿光」,命其与僮人共习语言、学制铜鼓、识字、读律。并开放部分猎场予其共用,换取象皮、蜂蜡、野果与藤编之技。

寨中工艺亦日渐兴盛。僮人女子擅织锦,与伊班之织布技法相互借鉴,制出名为「水藤锦」之新布,纹如水波,色如百鸟之羽,远近称奇。莫隆升遂命寨中开设「五色市集」,每五日一场,允伊班人与僮人互市,鱼盐、兽皮、蜜酒、木器皆可易物。

第七年,莫隆升命设「八寨议鼓」,由八大寨主共坐鼓楼,以铜鼓击节决军政大事。寨与寨间以「歌路」相连,夜行人不敢喧语,唯听鼓声辨路远近。

当年水患大作,百色江泛滥,洪水坏田,鳄鱼出没村寨。莫隆升不避危难,亲率舟队巡江,射杀巨鳄三头。以其骨镶鼓,以皮制盾,挂于鼓楼之上。族人咸曰:「此鼓一响,万鳄避水。」

莫隆升晚年时,已设寨二十余、民众逾万。寨中男女皆能识字歌诗,小童唱《螺蛳歌》《水田谣》以代课本;寨女多以银铃饰发,手持藤弓,自给自足。更有远来爪哇与暹罗商人,求百色藤编与蜜蜡香料,愿通贸易于江口。

而那从百色远来的水寨,如今已成为这片湿润雨林中最坚固的居所,一如莫隆升所言:

「我僮人过百江万水,不为逃难,

只为再唱龙母之歌,于另一座山。」

婆罗洲腹地,僮族军民已深植根于此雨林之岛,寨鼓声中,新世界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