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明1128西洋湖边

第863章 明州大考

海风挟着咸味吹拂而来,船帆尚未收尽,伊玛德丁·赞吉便已立于船首,远望那座高耸的「港灯塔」,塔身以白灰泥抹面,线条分明,塔顶旋转的铜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一只镶金的眼睛守望着海疆。他从未见过如此规整的城市港口——非是密不透风的市坊式布局,而是开敞通透、栈桥林立、设施齐备,宛如一部海上机械运作的心脏。

船靠岸后,他下船时甚至未遇查验——港口边设有一道透明巨窗的办事厅,胡语通事只在那里录了一笔他「曾柱丁」的名字与货品数量,便放他入城。这让他既惊且疑:「不搜身?不检查?若我为细作……」但当他回头望向码头后方那排列如林的风帆与汽船,又想到那玻璃窗后穿制服的女子官员冷峻而不失礼貌的目光——他便明白,这城邦仰仗的并非高墙与刀剑,而是纪律与制度。

明州的街道皆已「铺石硬化」,不仅平整干净,还设有明确的雨沟与人行侧道。马车不再践踏泥泞,妇人穿洁白襦裙或合身衬衣也可闲庭信步。沿街铺面有「玻璃窗橱」,可见贩卖香皂、镜子、牙膏、眉笔等物,甚至还有一种能磨去粗皮、润肤如玉的「蚕脂膏」,标价虽高,却络绎不绝。当他经过一家「成衣铺」时,橱窗里悬挂着用「明锦」制成的男女衣裳,男装有衬衣、夹克、长袄,剪裁合身如军装又不失贵气;女装中竟有一件修身红衣,似袍非裙,胸腰收束、两襟对称,长至足踝,配高领——通事说:「此乃新式‘明袍’,乃明州时尚,传至东西诸国,拜占庭贵女尤为好之。」

他眼神一沉,低声道:「我们在阿勒颇,还在为波斯织毯与埃及棉布争贵贱……这里已将布衣裁成艺术。」

到了城中心的「商品馆」,一座白墙绿窗、三层高的馆舍呈弧形开展,墙上悬有「国际商品交流总署」之名。内部排列整齐,玻璃橱柜展示来自世界各地的物品——撒马尔罕的宝石、天竺的香料、高棉的象牙、北冥(西伯利亚)的皮革、高丽的人参……但其中更显眼者,是一组工艺品:钢制餐具细若柳叶,表面无暇;搪瓷茶盏上描金绘凤,瓷白如雪;还有一面全身铜镜,站前照影毫无扭曲。

伊玛德丁·赞吉久久站在一组牙刷与「香薄牙膏」前发怔,那上头注明用「白云山草本」制作,可「三日洁齿,七日去腥」。他轻声念着:「这不是武器……却是征服。」

黄昏时,他倚靠在客栈的阳台上,望着整座港城在玻璃与钢铁光泽中逐渐沉入暮色之中。远处有拜占庭商队在讲价,有波斯人贩卖细香,亦有天竺婆罗门在讲说佛经与交易麻布。而此城之主——那个北方的女苏丹,并不见威名之碑,不见重兵之营,但却令世界诸国士商甘心前来、趋之若鹜。

他心中低语:「这里不是我们理解中的国家,而是一个文明体,一个繁荣与秩序的奇迹……若我们仍以强兵而自傲,未免太浅。」

他思及回国后,或许不该再只谈火器,而应谈学制、城市规划、市政卫生、财政制度,甚至是女子能为官、法律制衡、外语学堂与国际贸易……这一切,才是明国最可怕的力量。

夜风轻拂,月照明州城,玻璃窗上映着灯火,似万眼开启,正默默注视着这位来自西域的陌生人。

晨光如水,穿透明州中学那四层通体玻璃幕墙,将整座回字形大楼洗得晶莹透亮。伊玛德丁·赞吉立于三条街之外,仰望那栋楼宇时,一度以为那是此地的神祇所居——唯有最神圣之所,才配得上如此光辉与谨守。

然而街口设有路障,持盾巡警列队而立,不许陌生人靠近。伊玛德丁·赞吉疑惑道:「此地可是光明寺?贵国明教的礼拜之所?」

路旁书摊边,一名须发皆白的茶博士笑而不答,反是摊前那位穿着青衣短袄的女掌柜起身作揖,言语爽利地回道:「这不是庙寺,是‘明州中学’。今日封路,是因为里头正在考‘大学’。」

「大学?」伊玛德丁·赞吉眉头微蹙,「可这并非贵国官署?又无寺僧讲学,何来大学?」

女掌柜抿嘴一笑,眼中略带骄傲:「这里教的,不只是经书与诗文。从识字算术,到农事制器,再到地理天文、科学论证。凡十三岁以下子女,皆须入学读书七年,不分男女、不问贵贱。如今这批学生,是明国义务教育开办后的第一批毕业生。」

伊玛德丁·赞吉震惊无言。

在他的家乡阿勒颇,学识是贵族与阿訇的特权。百姓子弟若能识字读经,已是天赐福报;更遑论女子。然眼前这国度,竟将学识视为如食如衣之物,要予人皆有?更以此办「大考」,挑选进入更高殿堂者?

他正欲追问,耳边忽传来一阵密集而压抑的笔声与低语——那是从对街而来的候考大楼,站满了形形色色的少年。男的着长衫、短褂,女的有襦裙、旗装,神情皆凝重如赴战场,却毫无畏惧之色。

有一名十四五岁的瘦高少年,腰间挂着一方手帕,上头绣着「舟山希望」四字。赞吉目光一凝,似有所悟,低声道:「这……便是那传说中‘舟山希望小学’之子弟?」

通事点头:「是的,曾员外。据说此中不少学生,自小便随明国女苏丹流亡南海,再由她一手一脚教起,如今走到这里,便是她验证一切的时刻。」

午后三时,大考终了,玻璃楼内传出闹哄哄的欢呼与痛哭声。明州中学的大门缓缓打开,巡警卸下封锁,家长与乡民涌上街头迎接。有人抱子而哭,有人摇旗呐喊「为梦而战,为国而学」之标语。

而那栋四层大楼,阳光下熠熠生辉,如一面照见未来的镜子。

伊玛德丁·赞吉静静站着,良久不语。他的随行阿訇在耳边低语:「此等学制,男女不别,书法之外竟学数与星辰,实为不清……」

但伊玛德丁·赞吉却缓缓抬手止住他,低声道:「不。这不是不清——这是明。」

他望着那些从教室奔出的少年少女,脸上满是汗水与墨痕,却目光坚定,步履如风。他忽然明白,那些火器与货品、玻璃与成衣都只是枝叶;而这义务教育制度,才是明国真正的根本。

他低语如祷:「他日若再起圣战,敌人不止有刀有枪有魔法——他们,还有百万识字之人,千万敢思敢问之脑……」

而这样的敌人,是任何王朝、任何哈里发、任何军队,都未曾见过的。

午后的阳光透过明州中学四层玻璃大楼的反射,映得整条书市街如水波荡漾。街角摊位上的课本与笔记堆得像城墙一样高,许多刚刚参加完大考的学生,正忙着把自己七年来的学习成果以几文铜钱甩卖掉——对他们来说,那些数学题与历史年表如今都成了昨日的梦,未来才是要追逐的新昼。

「你说这是什么书?」伊玛德丁·赞吉俯身捡起一本封面画着火箭与太阳的册子。封面上写着:《自然》第七册·大明国七年制义务教育通识课本。

摊主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刚把自己一整套课本整理完,正准备卖给下一个路过的学生。听闻伊玛德丁·赞吉用生硬口音问话,他咧嘴一笑:「这是我去年春天学的,里面有天文、气象、机械、土壤学,还有……叫什么,光的反射与折射,反正我都考过了,你拿回家慢慢看吧。」

伊玛德丁·赞吉翻到中间一页,赫然见到几个熟悉的图形:圆内接三角形、角平分线、球面投影。他的手指顿时一抖,这些图他在阿勒颇的藏书阁里见过,是出自亚历山大的《几何原本》译抄本。然而眼前这书不仅有更精密的图形,还有繁复的公式、实例与应用——而且这些,只是「中学课程」。

他的额头冷汗直下,喉头微颤,低声问通事:「这些,贵国的孩子几岁学完?」

通事笑道:「大约十三至十五岁之间。七年制义务教育者,大多六到八岁入学,十三到十五岁大考。若是偏远地区的则稍晚些。」

「那……女孩也学?」

「当然。您刚才看到那位穿粉袍装的,就是今年全市第一名,叫吴淑姬。她说要去明华大学学工科,以后设计空中飞行器。」

伊玛德丁·赞吉沉默片刻。对这样的国家发动圣战,简直不知道跟来那几个蠢货阿訇在想什么。这哪是凡俗之国?这是个会让文字与数学飞起来的文明。

茶博士见他还在翻书,笑眯眯地奉上一杯茶:「曾员外若要带回大食国里当消遣翻翻也行。我听说你们那边不兴女子读书?这些书里的图画,都是女娃写的解答唷。」

「这位曾员外,您可真识货呀,来来来,这一捆是‘代数几何’,那边还有‘逻辑与思辨’,还有这本‘自然哲学导论’,里头说的是如何用数据来预测天气的,真是神仙才会懂的东西……」

茶博士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手脚俐落地把堆在地上的厚册一摞一摞搬上牛车,女掌柜则在算珠上噼哩啪啦拨得飞快:「旧书价一斤两文,您这车总共一百八十七斤,给您抹个整,一吊三百文,如何?」

伊玛德丁·赞吉站在牛车旁,没还价,只淡淡点头,从衣袖中取出一小袋碎银倒进掌心,亲手递给女掌柜。

「不找了。」

女掌柜一怔,随即笑开,连声道:「好说好说!曾员外豪爽!」

一旁的通事忍不住低声劝道:「曾员外,这些东西……他们自己都说只是旧课本,七年级娃儿才看得懂的书。带回去……只怕没人能看啊。」

伊玛德丁·赞吉却没回话,他弯下腰,翻出一本皮封残损但保存尚好的册子,上头写着《三角函数与球面坐标简介》。他指着其中一页,问通事:「你可认得这图?」

那是一张标注着弧度、角度与极点的球形投影图,几何线条环环相扣。

通事摇摇头,嘴里嘟囔:「这不是地图,这是咒语吧?」

伊玛德丁·赞吉不语,却想起自己幼年在阿勒颇图书馆中偷读《几何原本》时,那位老阿訇对他说:「求知之路,始于图形,但止于真主之律。」而眼下这些孩童课本中的知识,早已走出图形,开始解构天地万物的律法。

不远处的拂菻国胡商见状摇头,嘲道:「这些书带回君士坦丁只能点火做炊,你们天方那边也没人看得懂。东方的鬼画符,再好也比不上你从明州带回搪瓷与胭脂。」

伊玛德丁·赞吉只是冷笑不语,心中已经判了拜占庭的死刑。他望向远方那座明州中学,回想起从泉州开始一路见闻——玻璃建筑、火绳枪、牙膏与香皂、港口里自由买卖的胡商与书报杂志……还有那位从舟山希望小学一路走到今天的女「先知」——她用「苏丹」已经不足以定义。

他心中计划已起——只要这些知识哪怕吸收得一成,重整律法、革新农政、科学造炮、开学办报,也足以翻转阿拉伯诸地面对咄咄逼人的十字军之颓势。

他已不再是那个只想求取火器的外来商人,而是一位从东方文明中看见明天的征服者。

而他也明白——征服,不再只是靠刀剑与战马,而是靠笔尖、印刷与黑板。

牛车晃晃悠悠,驶离明州街头。

远处,明州中学那栋玻璃幕墙的建筑正映照着落日余晖,似一尊透明的神祇,静静俯瞰着这座城与这个时代。

当晚,他在明州驿馆中点灯熬夜,一页一页翻阅那些被当作废纸卖出的旧书。窗外海风习习,灯影斜斜,满屋书卷皆如星河坠地,恍若天启。

而那头拉车的黄牛,正在驿馆后院悠然反刍,丝毫不知它载回的,不是一车废纸,而是一整座足以撼动整个旧世界的未来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