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2章 第八六〇章 泉州新客
永樂十一年初春,泉州港風雨如晦,海霧漫漫之中驟起異象,萬民聚觀。港口外,一艘黑帆金飾的巨艨緩緩入泊,船首高聳如城、船身鐵包木骨、四層甲板鱗次櫛比,其上風帆書寫大食文「主之榮光遍照四海」。此船來自天方之地,黑帆金舷,甲板雕飾著異域浮雕圖紋,號曰「納賽爾之鷹」。
船上主賓,號稱「曾柱丁員外」,皮膚黧黑、神情冷峻,隨從三十人,個個佩彎刀披黑袍。港司早已得報,稱此人乃「波斯海商」,來明國求貿易之利。
然泉州市長王剛見此人風骨不凡、威儀肅穆,且其隨從俱精於馬術刀槍,心生警惕,密奏金陵內閣,令泉州鎮守使羅之翰暗中監察。
當夜,「曾柱丁」入住蒲多芬舊居——昔日的天方行館,如今名曰「天房大屋」,重門深鎖,帷幔低垂。羅之翰派人潛入探查,卻發現行館之中焚燒的竟是東方極罕之沉香,且室內擺有一具明軍制式之火繩鐵槍,其上還刻有「舟山兵作局」篆文。
「曾柱丁」真名伊瑪德丁·贊吉,是阿勒頗城主,亦是近東穆斯林諸侯中勢力最強之一。此行明面上為商,實則有三意:
其一,探求「魔法火杖」真源,為阿拉伯世界立新兵制。
其二,窺察明國國力,定東方是否可為伊斯蘭後援之地。
其三,尋訪舊日盟友「蒲多芬·阿布」之遺脈,確認是否為真先知所選之賢人。
伊瑪德丁·贊吉站於行館高樓,俯望港中萬燈如海,不由低聲道:「是國,火器而強,學術而盛,民不知兵而兵不弱,民不識主而主不亂。若得此國之助,何懼拜占庭與十字?何愁耶路撒冷不歸?」
左右副官哈桑·本·沙利問曰:「主上意欲如何?」
伊瑪德丁·贊吉沉聲道:「試其志,觀其道。若其主能合天下之義,吾則奉書求盟;若其主貪利輕信,吾則偷其器,奪其利。」
伊瑪德丁·贊吉三日不出,於行館深思熟慮後,書下密信一封,封蠟以金,命副官送返阿勒頗:「東方有國,其器如神,其法如天,其人不識吾教,卻自生義禮。此乃吾穆斯林未見之真國也。若能與之合,天下大計可成;若為敵,則不可勝。請速遣火器工匠五十,金帛三千,俟我遣使入京覲見。」
伊瑪德丁·贊吉身披玄黑錦袍,立於天房行館高閣之上,望著岸邊空空的練兵場與巡邏寥落的兵卒,不禁蹙眉。這與他預想的明國南防要地截然不同。
伊瑪德丁·贊吉初至此地,滿心期待以金帛換取神火,然三日探聽之後,滿臉沉靜,暗藏失望。
「何處可得火杖?」
「無也。當年蒲多芬員外所得,乃幸遇三將私售——後皆獲罪。今泉州軍調南征,無軍器留地。」
言者,是市坊間一名販香小販,其父昔為屯兵營丁,酒後曾言軍中私賣軍器之事。
他遣副官哈桑、商譯伊本·卡迪四出打聽,終於打聽出真相——原來兩年前泉州才歸於明國統治,當時駐軍兵源繁雜、紀律未成,三位副將將多餘火器以高價私售給戴夫溫·阿布,正是那批魔法火杖流入天方,成為大馬士革之戰的奇兵。
然而這一行為嚴重違反明國軍紀,三人後來被發現,全遭革職治罪,關入泉州軍監半年,當地守將亦被調職處分。
伊瑪德丁·贊吉聞言默然。過去他以為這是一個鬆散且利益驅動的東方帝國,如同中亞草原王朝,誰想內部竟有嚴密法度、軍紀森嚴。
伊瑪德丁·贊吉聞之,目光一寒,轉而問道:「今軍何往?」
「聽說是跟女蘇丹南下,征交趾去了。一路打得順化北地都降了,海岸線都歸明國了!」
此語一出,隨行阿訇艾哈邁德臉色驟變,低聲唸誦古蘭經:「且不說此國法度,僅聽你說的那位‘女蘇丹’,便不清真。女人領兵、巡邊、掌國政,真主如何允之?」
伊瑪德丁·贊吉卻不以為意,反露出罕見笑意:「此國既然能立女主,卻又能齊軍紀、令將士不敢私售一器,是否正顯其強盛?你說不清真,我說她或為真主試煉我等而立之考題。」
酒過三巡,夜燈如豆。伊瑪德丁·贊吉召來那名閩人通事——一位姓林的秀才出身者,問他:「此泉州雖繁,卻非重鎮。北上可有更盛之地?」
林通事展開《海道圖》,指著沿海諸府說道:「自此北行,有興化、福州、溫州、台州,再往北,便是天下聞名的明州——也就是剛剛改名的寧波市。再往西北,有新起大城,號曰上海,即‘海上之集’,乃女蘇丹親定城名,三年之內,百業並興。」
伊瑪德丁·贊吉凝神道:「明州?是否‘明國’之名,正出自此地?」
林通事笑道:「不錯。當年天祖皇帝聖公方腊起兵於睦州,立國之初,諸路雜稱,惟‘明州’百工最盛、舟楫通商,遂以‘明’為國名,建制於此。今明州為東南商港之首,富甲海濱。據說內地貨物之流通、天下行商之所聚,無不以明州為中樞。」
阿訇低聲嘟囔:「再往北是否就是宋國領土了?」
林通事正色道:「今北自海州至青島、登州,再至本屬韃靼人之大連,皆為明國所復。宋廷僅據江陵一隅,氣數將盡耳。」
伊瑪德丁·贊吉聞言,瞳孔微縮。這個他原以為剛立不久、偏安一隅的東方女巫之國,竟已恢復大片中原,甚至韃靼之土。
伊瑪德丁·贊吉聽罷,心思飄遠。明國疆土之大,遠超其想像,泉州僅一城,已勝過阿勒頗之繁華,若寧波、上海果真如言,那此國之力……
他握拳自語:「天方若得此友,耶路撒冷可取;若失其心,則吾等當如十字軍之困於沙漠。」
伊瑪德丁·贊吉返館召眾,言道:「泉州已無所求,當轉北行。吾意欲循海道往寧波,再入吳地觀其政、試其器。」
阿訇急言:「主上,此國女主在上,民俗異端,風氣張揚,恐穢吾等之心。」
伊瑪德丁·贊吉卻冷冷道:「若女主能以兵制天下,以義行民,我等男子安能自處?吾非來爭清真之地,而是來求強國之器。」
沈行之見贊吉不以俗忌為念,反而更欲觀明之實,心中一動,試探道:「員外若真欲上國京師,或可先至明州,乃女蘇丹崛起之地。」
伊瑪德丁·贊吉抬頭,問:「是她親征交趾之人?」
沈行之微笑:「正是。她名夢華,乃蘇丹之名,然不專以宗為名號,號曰‘共和’,法制自議,軍政自理。其治明法嚴,其德能容百族,諸番來朝,莫不稱服。」
伊瑪德丁·贊吉靜默片刻,目中幽光如火,淡聲道:「既如此,寧波非吾終點,上海可作過站,吾欲北上……會她一面。」
副官哈桑主張立刻派人回報阿勒頗,勿再深入。阿訇艾哈邁德則堅持不可再與「女蘇丹」政權多接觸,應速歸以避褻聖道。
唯有伊瑪德丁·贊吉坐於廊下,手撫火杖舊械,緩緩開口:「真主命我東來,不止為一城一器。我欲見其政、觀其學、試其人。自泉州北上,若其國果能兼容異域,弘義推理而不壓吾道,則此國可交也。」
翌日清晨,泉州港再起帆影。納賽爾之鷹破浪北行。
而在行船艙內,伊瑪德丁·贊吉手中摩挲的,不是聖書,不是刀劍,而是一枚從蒲多芬舊館密藏中尋得的火繩槍彈丸——上刻:「舟山兵造,永樂八年,官試乙品。」
他望向海面,低聲吟出一段詩意濃重的古語:「吾將東行萬里,赴一場火與法的試煉。」
泉州行止,至此告一段落。伊瑪德丁·贊吉北上之旅,即將揭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