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1章 缅地反扑
大理军进入蒲甘后,虽主力仍在军营驻扎,然当地各地乡寨、山林、湖泽已开始反抗,大量未被俘的贵族与信徒四散遁入森林与古寺间,结成「法伐军」,以密教名义号召信徒游击袭击运粮队与哨所。蒲甘虽破,缅地未服,大理军初步尝到「佛国征服」的困难与代价。
而在高处俯瞰蒲甘百塔焚烟者,慕容复未语,只默默记下一笔:「欲夺信仰,非战可定;夺其心,须先夺其道。征服缅地,或须再造一种佛教。」
蒲甘既破,杨义贞受命留守,宣示大理「天护南天、佛统百国」之义,颁布《保南之制》:赦免投降者,收缴兵器,设监寺督教,征收田粮入佛,令佛寺与大理皇家僧团共治地方。
然胜利并非终章。东境马圭、南境直通、北方八莫诸城,纷纷自立小王号召义军。婆娑跋提被俘后仍绝食三日,在段寿辉面前仅说一句话:「佛陀之焰可熄,信仰之火不灭。」
蒲甘金塔在风中摇晃,地平线上,反抗的烽烟又起。
伊洛瓦底江以南,入海之水浩浩荡荡。勃固城高踞三江汇流之处,自古为缅南之锁钥,往来商贾、僧人、傣人、水手、僧军杂居其间,佛塔林立,水网纵横。蒲甘陷落的消息,便是随着一艘失火逃出的运粮船,传至此地。
城主摩迦悉提接报当夜,便在北塔之下召开密议。塔内沉香缭绕,七宝佛龛之下,四人围坐。
帕阇耶罗,勃固水军统领,素以善战闻名,三年前曾于暹罗水口以五十舢舨击溃暹罗千艘竹筏,屡战屡胜;此刻他却沉着脸,用水兵特有的粗声说:「我们是怎么让他们从怒江穿过的?蒲甘沦陷,是我勃固水师的耻辱。」
摩迦悉提面色沉静,眼神如夜鹰般锐利。「你我皆知,大理水军沿怒江而下时,经过我们勃固下游支流——但那几日,正是佛陀诞辰,我们全军为万船朝佛暂时解防,谁料大理竟以僧船伪装,入我江域。」
「他们用的是银白莲花旗帜!」女祭司婆娑迦尼怒道,「那是高棉僧团的符号,谁敢拦他们!我们一时慈悲,竟成佛国覆亡之因!」
「慈悲?慈悲就是愚昧的别名。」帕阇耶罗低吼。
婆娑迦尼冷冷一笑,转而看向国师。「阿阇梨跋摩,你怎么看?」
老国师早已白眉如雪,闻言缓缓道:「摩迦悉提大人,蒲甘之亡,不止兵败,更是天命之乱。佛历与世俗历皆应重校。大理兴兵不只为地,更为教。他们将以‘正法东来’为名,收割我缅地佛脉。若我等不立刻起兵,则再迟三月,整个缅南将沦为大理附庸。」
摩迦悉提缓缓起身,披上他那件刺绣孔雀纹的铠衣,语气如江水决堤:「既然如此,我勃固即日起兵勤王,拥立婆娑跋提为缅地大护法,誓复蒲甘,驱逐大理。帕阇耶罗,你集结三江水师,沿河北进;婆娑迦尼,你率僧军二千,号召诸塔起义;阿阇梨跋摩,请你草拟文诏,通谕缅地诸城。至于联络诸侯之事——」
他转头望向坐于角落那位身着黄袍、身影单薄的中年人:「那伽维阇,你可愿替我走一遭?」
那伽维阇闻言颔首:「我愿以舌代剑,走遍缅地百城,唤醒最后的血与火。」
摩迦悉提踏前一步,声如洪钟:「好!那我赌上这一身皮肉,从勃固起,逆火而行,看谁配称佛国正统!」
佛塔之外,江风猎猎,一行白鹭自水面惊飞。
而大理军尚未南下,缅地烽烟,已自勃固燃起。
孟加拉湾之滨,丹耶瓦底高耸入云的白墙城,于晨雾中隐现如幻。自大理军水陆并进灭蒲甘后,南缅的每一口港,每一座佛塔,都多了几分警惕。而此刻,在若开山脉西麓,一位黄袍儒使正缓缓穿过长长的城门回廊。
他是那伽维阇,勃固外相,一位以辩思闻名缅地诸邦的智士。他的到来,已提前被丹耶瓦底的贸易代表维阇婆罗传报城主。
「丹耶瓦底不是蒲甘,」维阇婆罗低声说道,「但我们一样明白,大理若占缅地,下一步便是吞我若开,控我湾口。」
城主迦耶摩尼坐于玉石阶上,身披白金铠,腰系象牙剑,眼神宛如海鹰冷厉。
「你是勃固来的说客?」他问。
「我是佛地的余火,来唤醒残阳余晖中的最后一缕炬光。」那伽维阇行礼如仪,目光坚定。
他不是来恳求的,而是来唤盟的。
迦耶摩尼沉吟片刻,传令召集舰队首领帕那伽罗、国师阿阇梨悉达、女祭司婆娑提迦,于大佛殿中商议。
大佛殿中,万灯如海,诸神塑像坐列殿后。四人环坐佛足之下。
帕那伽罗,生于海上,满面风痕,一身墨甲,向来以「浪上猎鲸者」著称。他冷冷开口:「若非你们勃固放大理水军通过怒江支流,我们此刻不必担心蒲甘失陷。」
那伽维阇坦然一笑:「错不在开放,而在我佛心失守。此来非为自辩,乃为修补。若开与勃固,同为缅地之翼,一旦大理将火药与佛法交织成枷锁,你我都将失去传承万年的信仰与自由。」
女祭司婆娑提迦轻声说道:「我们若开信奉的是摩诃萨埵之教——怜悯众生不只是慈悲,更是保卫生灵不入地狱的责任。若大理以‘护法国师’之名行征服之实,那便不再是佛子,而是业火。」
阿阇梨悉达微闭双眼,诵出一句偈语:「若有一灯传百火,彼岸可渡;若有一刃伪披袈裟,必焚万塔。」
话音落地,殿内沉默。
「我若开舰队可封锁伊洛瓦底河口,断其南下之补给;可从海上骚扰怒江口岸,牵制其水师南转。」帕那伽罗终于开口。
「我祭司团可派出佛使,向下缅诸邦传诵密语,重建旧蒲甘祭祀联盟。」婆娑提迦说。
「我愿赴三佛齐、马六甲、獠人诸城,寻求支援之义。」阿阇梨悉达国师合十颔首。
「我愿与若开立盟,」那伽维阇终于起身,取出由摩迦悉提亲书之信,双手奉上,「共祈真法不堕,共拒外焰欺佛。」
迦耶摩尼接过信件,扫视四人,缓缓道:「好,自今日起,若开与勃固结盟。我会令港口开放,水军调度,将领协策。自此起,海陆之间,不再有分界,只有缅地与佛国的存亡之战。」
佛殿之外,海风呼啸。丹耶瓦底的鼓楼上升起新旗,白底红莲,正是蒲甘旧皇室的象征。
而这面旗,将很快在整个南缅,掀起狂涛。
蒲甘六月,伊洛瓦底河水自北方奔腾而下,卷起无边浊浪。水面之上,数十艘运粮战船浮沉未定,船上军卒焦声不断——他们不是怕敌,而是怕饿。
段寿辉倚坐帆楼之上,面沈如铁。他本是洱海水军出身,素以骁勇见称,然此次南征初期虽乘胜而入,如今补给线拉长,两翼被断,士卒疲惫,已难施拳脚。尤以勃固与若开合流后,南缅诸地竟似雨后春笋般义军复起,局势忽然由明转暗。
「你可知,这叫什么?」一旁的杨义贞低声道,声中带怒。
段寿辉摇头,苦笑不语。
「叫作『断脊之战』。我们以为打掉蒲甘就断了缅人脊椎,谁知那只是背上的一节骨头,现在他们换条脊梁还魂了。」
「该断的,从来不是脊椎,」段寿辉一声叹息,「是信念。」
……
而远在蒲甘东郊,昔日佛塔下已改为军帐阵列中心,「西天国师」慕容复盘坐其间,桌上摊着《大明新制地理志》、《诸藩语音对照表》与自制的《南缅粮运图谱》。
杨义贞与段寿辉快步入帐,无需通报,慕容复已缓缓开口:「你们来迟了,义军已连通三路,从德林达依、直通勃固、通州三地调兵北上,两周内即可南北夹击我军主阵。」
「你怎么知道?」杨义贞惊道。
「因为我本来就设想过他们会这么做。」
慕容复轻摇羽扇,眼中浮现异样的冷静与算计。他早就料到蒲甘的胜利不过是开场,真正的考验,是当地佛教国族信念再度被点燃时,大理军是否能站稳脚跟。
「那国师有何破局之策?」
慕容复露出一丝微笑,从身旁取出一张折叠卷轴,在灯火下徐徐展开——那是一幅极其详细的地图,不仅标出各地水道、山路,甚至包括各地佛塔与僧院的分布。
「南缅是一个用信仰维系的世界,而不是用官僚与贵族统治的国度。若你们只见兵马不见法鼓,只见粮道不见讲经之所,那么我们将输得不明不白。」
段寿辉皱眉:「所以你打算……以佛制佛?」
「非也。」慕容复摇头,「是以『新佛』制『旧佛』。」
他转过身去,指着蒲甘东南的旧遗迹区:
「那里,原有婆罗门密宗传承未断,曾为密教南传中枢之一。我打算公开宣称——大理国奉持的龙树菩萨一脉《般若正见真经》,即是佛祖亲传南天密意之真谛,蒲甘之败,正是佛陀示现,要缅人回归『正宗』。」
杨义贞沉声道:「你要立教?」
「不,是扶一教,立一人,破万军。」
段寿辉眼神一动:「你要另立一位……密宗大尊?」
「正是。」慕容复双手一合,眼中精光爆闪,「我已另塑『龙藏尊者』之位,由我推荐者出任缅地佛门统摄,凡从我者皆得『天竺法印』护持;我还可令吐蕃喇嘛、滇中密僧出函南下,公开朝觐。」
杨义贞惊讶:「你这是准备打宗教内战?」
「打的不是内战,而是打信仰的信任线。当缅人不知道该信谁时,他们就会动摇,就会停手,就会听我们说的话。」
「可谁来当这尊者?」
慕容复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上面盖着金箔印记:「他,已在若开落发为僧,此刻正从山路赶来。」
「谁?」二人同声问道。
「原蒲甘祭司长——弥迦悉提。」
两人倒吸一口气。
慕容复看着地图上缓缓贴上的新旗标志,声音低沉而坚定:「这场战争,已不只是弓矢与火罐的胜负,而是谁能决定缅地之心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