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4章 鲲疫暗战
永乐十一年四月廿五,清晨。
金陵东南,外城数十户人家张贴出「疾厄符」、「退瘟符」,门口设香案,焚烧黄表纸,祭水神、求龙王,跪拜声、哭喊声四处回荡。城内坊间茶肆已无人敢谈鲲鱼二字,转而私语皆曰「鲲灾」、「龙毒」。
南市药铺门前挤满病患,纷纷诉苦:「我儿子也吐了,是不是昨天下午那锅汤惹的?」「我吃了尾巴肉,这会儿浑身发热,还能救不?」一时间,医馆、药铺具爆满,坊市怨声载道。
然而真正令朝堂震动的,是来自江宁卫检司的通报:「自疫爆日后,城中五坊出现密集发热、腹泻病例,有死亡三例,初步诊断为肠毒型食物中毒并疑似病原性霍乱变种传播,可能与食用未完全煮熟或感染腐肉有关……」
而更令方梦华警觉的,是北海港口与淮西沿线传来的「相似病例」出现的时间,比金陵晚一日半。
她冷冷一笑,将一封由「燕京黏竿处」翻写下来的密报拍在桌上:「金人遣细作数十,自莒州、海州入境,近者混入江南、淮南之间,自称预言士、方士、遁人,鼓吹‘海妖杀龙,北冥不祥’,已在九地设坛祭水神,引百姓聚拜,收民名、散毒符,并留可疑药粉。」
四月廿六,国会紧急会议。
卫王方杰怒拍议桌:「这等蛊惑人心,简直与流贼无异!我请立斩流言者!」
但众议员中亦有温言者:「若真有疫,民众恐慌在所难免,重典会否反伤民心?」
方梦华举手制止争论,缓缓起身,望向众人:「此次疫潮,并非天灾,而是一次人祸与谣言夹击的复合危机。」
「大明若欲立于万邦,不能靠祥瑞,而应靠科学与诚信。既知有人以疫传言、以言导乱,便需三策并行:医、法、信。」
当日午后,大明国会颁布三项政令:
一、全城疫防令:设「金陵防疫总署」,由太医院、舟山军医团、国立医学馆三方合署统领,划定六处隔离区、四个观察站,强制登记所有接触食用鲲鱼者,病情一律免费救治;商贾运粮专用「疫安印」方可通行。
二、惩谣律:国会临时通过《防疫时期言论条例》,造谣者三日内自首则免罪,否则定为蛊惑民心罪,予以劳改或驱逐;针对敌国细作者,抓获即处死。
三、安民宣导令:由内务院召集全国儒、释、道三教高僧大儒,会同名医、军官、公信百姓组成「安民巡讲团」,每日入坊进市讲解疫情、辟谣除疑;同时由「北海商行」出资,补贴中毒家户一人三银补助,补发粮米药材。
消息传出,百姓之中多有动容,尤其得知舟山军医官自愿以身试药,服食鲲鱼可疑部位以测毒性,更令群众信服。而当夜,三位曾高声叫喊「龙怒降灾」之民间方士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披罪游街、焚符伏法,百姓无不称快。
国子监有学子题诗:
「不信神鱼是妖鱼,信君能断万民疑;
医书正义胜蛊道,法令清明定是非。」
四月三十,疫潮暂缓,旧市重开。方梦华命人彻查所有疫线交通,并密派「青衣卫北府道」反向追查病毒与药粉来源,准备发起一场「文不见血」的反间与惩敌之战。
疫潮初退,万民心惶惶。
北海道第二条「沧海月明」号船队,历四十六日航程,自北冥白海返抵江南,泊于舟山天台外港。此鱼乃王大虎于阿留申海再猎而得,体长十丈,捕获后即在海中整体冰封,四面以浮冰与密封亚麻布包裹,装于木盒内置舱底,并由冷井与盐矿层轮流控温。所携冷工十六人每日汲冰换层,船舱甲板堪比海上冰库。
抵达当日,李天佑亲率水兵于港外检疫三日,所有船员按新制检查无疫方可上岸。百姓初见巨鱼再现,未如上次雀跃,反是心怀疑惧,啧啧私语不断:「又运来了?这次还敢吃吗?」
王大虎不以为忤,命人将整条鲲鱼存入新建成的「北港鱼政研究所冷库」,由舟山军医团与国立海事书院联合监管,不经医学解剖、病菌培养,不许任人取食分赠。
五月初三,方梦华抵舟山巡视。
她身穿便服,无仪仗随从,仅带两名内廷笔吏与一名军医。入冷库,观整鱼,许久不语,旋即转身下令:「将此鲲鱼肢解,分样,以不同温度、时限实验其腐变与病源。」
「再命国子监与海事书院联办展览,定于夏至前开放三日,由书生讲解北冥鲲鱼之生态、解剖构造、捕获经纬与冰封法则,凡识字者可领免费观票,百姓三人一组可换一票。」
她补了一句:「要让人知道,这不是祥瑞,也不是妖灾——而是自然。」
消息传至金陵,坊间一片沸腾。一时间「鲲鱼展票」成为市井炙手可热之物,不少读书人夜宿票局门口。城内文会酒肆之间,皆言「北冥之鱼已成科学样本」,「方首相不信天命只信人力,当为千古一女雄」。
金国与蜀宋细作见谣言溃败、疫源可控,不但无法动摇人心,反而让大明国威大振,遂一度罢手。有人甚至在燕京坊间仿作「鲲鱼为象征」的话本,传至中原,令完颜宗翰震怒,下令严禁流传。
五月十四,舟山海事书院首次公展鲲鱼标本与绘图、鲸须器具、铁钩标枪等捕猎器械。方梦华亲临现场,当众以钢笔写下十二字匾额:「北冥有鱼,名曰——民智可开。」
此匾悬于主展厅正中,引得万民驻足惊叹。
五月十五,金陵朝会之后,北港传檄急报:「北冥诸岛阿留特人使团已登舟山,请示入京觐见。」
此番随第二条鲲鱼而来的,不仅有详载猎鲸笔记与鲸脂保鲜技术的舟山军文吏、冷工、航海学士,更有北冥海最北支部落「阿瓦塔尔”的族长之孙——伊卡卡克,年约二十,肤色深黝,双目如墨,头戴海豹皮帽,身披整袭鲸须编织大氅,脚穿海狗皮靴,威仪自成。
王大虎亲自押送使团,自舟山乘内河铁甲船经钱塘、润州,八日后抵金陵。
方梦华于国会大厦殿后的昭文台设宴,令百官观礼。
宴席上,伊卡卡克手捧一尊冰雕琉璃钵,其内盛有已淬制过的鲸油膏,乳白晶润,燃于灯盏之上,无烟无味。当即点燃,整座昭文台堂灯炳然齐亮,如白昼。
侍从惊诧之余,学士阁老立刻起身启奏:「此油燃而不薰,明而不灭,若得稳供,或可为庙堂宫室、舟舰航灯长照之资。」
伊卡卡克以颇为生疏的汉话作答:「此为‘天鱼脂’。我族祖祖辈辈,依此而生。若大明允我部设市于舟山北港,我族可年献百石鲸油,千须三百绦,长冰百斤,以换铁器、盐、布与陶。」
方梦华微笑点头,道:「若与舟山军共营,设白海都护府,以你族为藩部,由你为护使,听节制于舟山指挥司,可否?」
伊卡卡克当即单膝跪地,口称:「吾族世居冰荒,风雪为食,今得官家容庇,愿世代效忠大明!」
百官闻言,无不骇异此异域之民竟如此折服。周蒙花席间轻语道:「大人当知,北冥冰原无可耕种,唯以根室为母港方可立根。若无贸易支持,其族不过五载必溃。」
方梦华颔首,当天国会内阁批示拟旨,方敏用玺:「准北海道舟山军设白海都护府,以王大虎为总护使、周蒙花为副使,伊卡卡克为藩部护使。以阿留申群岛为起点,建立北海鲸油转运站,造三层冰窖、二十口焦炼炉,每年运回鲸油万石,鲸须、鱼骨、鱼皮皆可为货。另设‘极北学寮’,于金陵设课教授北海语与海猎技术,凡入学者皆可试习制冰、油炼、造船之法。」
此诏一出,北海商行、金陵船司、火政署、照明工坊等皆为之欢呼,纷纷上表申请承包冰窖与油炉建设项目。
数月后,金陵城内出现第一条「鲸油长街」,凡夜间点灯之商户,皆以白标写「北冥脂”,视为上品高灯之记。贵族府邸、学馆斋舍、宵禁巡营亦逐步换用新灯油,炫目如昼,直至更鼓三通犹未灭灯,夜市大盛,贾人往来,声不绝耳。
而远在北海道根室港,第一座北冥鲸油厂已鸣锣开工。由冰海航线送来的新鲸鱼整条置于浮冰槽中,厂工皆以阿留特人为师学艺,熬油炼脂,按规运京。舟山军第三师特设「鲸猎旅”,每年定期北上,与阿留特族共同狩猎,分成有律,赏罚有制。
后世《极北志》评曰:「永乐十一年夏疫,初起谣而民惑,及女主释科以导众,鲲灾竟转为医学之始、民智之开,当时学子皆以解鲲为光荣、识鱼为通达,于是海政之学始于舟山,而疫理之术发于金陵。至今论当世女主之治,无不以‘转灾为政’为第一能事。北冥族受封为藩,开中土与北冰洋之贸易首航,始于鲸鱼,成于鲸油,兴于民智。当时诸国犹未识油灯为何物,而金陵夜如白昼,街灯相连数十里,此风自是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