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肥秋浓
蟹肥秋浓
藕花深处扰蚊虫,蒲草萤火泛小舟之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关大人家不招待见的大公子和蛮人质子有了交情,两个人同病相怜。
谁知温大儒的关门弟子菩萨心肠,竟然可怜了两个!
关清也发觉了,晏昭在一众学子中还是挺有威望的,他同父异母的嫡出弟弟的跟班都没再来骚扰他。
走了这一个,却来了另一个,还是他理亏在先。
景珏倒学不来找群人堵他路围殴的事,只是碰见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冷冷一哼,目光阴沉像是在说:“别让我逮着机会,你走着瞧!”
关清索性躲着他走,眼刀子自然而然落到了萧回身上。
偏生小质子挨了太多记眼刀,浑然不觉,在景珏看来就成了“蛮人竖子,狂妄无度”。
狂妄次数多,萧回也就不以为然了。
山下的泡桐树叶子变黄,秋雨打在泡桐叶上,滴滴答答催人入眠。
别处的山涧溪流爬出的秋蟹正肥,晋开阳刚从天桥下说书回来,撑着油纸伞,拎着两壶酒和一篓螃蟹。
竹篓里还能听到蟹脚痒的沙沙声,半只蟹腿爬出竹篓外,晋开阳得意地说:“今天挣到的钱换的,怎么样,有一技傍身,师父我离了春风楼照样过得滋润。”
关清埋怨他,“师父,你想吃螃蟹我下河给你摸不就行了,花冤枉钱做什么!”
晋开阳老脸一皱,没敢说是沽酒多花了五个铜板赠的,终于觉察到,他把好好的金尊玉贵的官宦世家公子养成了吝啬的市侩小人。
不过谁不得糊口呢,晋开阳觉得挺好,过日子嘛,就是得节俭。
“行了行了,趁着还新鲜,去给那两个小娃送去尝尝鲜。”
关清想了想,还是先到柴房拣了些不潮湿的柴烧起了火,将竹篓里的蟹分出来一半,上锅蒸,又温了一壶黄酒,才背起竹篓往学宫去。
晋开阳又拦他,“酒,眼睛干什么吃的,忘了酒!”
“不是说我还小,不让我饮酒吗?”
“你们三个都不许偷喝,给你们那位学宫祭酒的。”
关清神情古怪问道:“您认识温大儒?”
“我去哪认识这么气派的人物!”晋开阳嘬牙花子叹气,“秋寒了,这冷雨老人家都有点遭不住。况且,我徒弟跟他求学,你爹撒手不管,我哪能撒手真不管了?”
关清还没来得及感伤呢,他老人家又发火了,“你看看你穿的什么,最是萧瑟秋风雨,单衣薄衫,多穿件衣裳再去!”
“哎,我知道。”
关大公子对这老头疾言厉色的关心十分受用,背起竹篓撑起伞向学宫方向去。
学宫偏殿萧回住的地方正巧有棵高大的桐树,推开小轩窗恰见雨打梧桐。
窗下是一丛半凋残的蔷薇,关清一来就见小质子开着窗苦大仇深伏案写字,将伞收起来后,蹑手蹑脚靠近,在窗台上放了只八条腿的母螃蟹。
两只大蟹钳上长了一层绒毛的螃蟹爬到案桌上,半只钳制沾了沾砚台上的墨汁,划过一条浅浅的墨痕,等到萧回擡头蘸取笔墨时,绿豆小眼与蓝明珠四目相对。
萧回惊得叫春喜,“快来人!”
春喜还道出了什么事,见是一只螃蟹,不禁莞尔,这时候,才听到窗下一阵断断续续掩也掩不住的偷笑声。
萧回扒着窗往下看,关清蹲在这儿淋得半身湿哒哒的,就为了戏弄他一下。
“你无不无聊?”
“不啊,能吓到你就不无聊。”
“我没有让它吓到,一只虫子而已……”
萧回镇定地把笔搁回砚台上,好奇用手指戳螃蟹壳,问道:“你来干什么了?”
“送螃蟹。”
他将案上的宣纸一拂,还滴水的竹篓大喇喇放到上面,晕开墨迹。
萧回跳脚,赶忙收了几幅湿了角的字帖,心疼道:“这是阿昭哥写的让我临摹的。”
“正好,叫你阿昭哥来再给你写几贴,顺便开小灶吃螃蟹。”
“这个是……吃的?”
关清得意道:“没吃过吧?”
萧回摇摇头,春喜已经去叫晏昭了。
温大儒一把年纪了,鼻子很灵,关清就是脚下轻盈些不慎洒出来一点酒而已,就让他闻到了。
晏昭还没到的时候,温大儒先到了。
关清唯独不敢在他面前放肆,立马乖顺,竹篓里的螃蟹却不乖顺,仍沙沙搓着钳奋力想爬出来。
温大儒瞄了一眼,道:“阿回殿下的故乡应当是不食鱼蟹的吧?”
萧回怔忪,没想到天都城有人知道这个。
汉夷之别果真是天差地别。
关清想,温大儒既然这么说那就一定是真的,可是,他上次分明吃了鱼汤面,看样子不是忌口啊?
萧回道:“入乡随俗,鱼蟹都能尝一尝。”
温大儒便不再说什么,向厨房去。
关清拎着竹篓走在温大儒后面,半道上碰上了晏昭,忍不住把这事和他讲了,又好奇问道:“朔北人不吃鱼蟹吃什么?”
“牛羊。”
“猪肉呢?除了牛羊别的什么肉都不吃?”
“朔北不适合养猪。还吃田鼠、旱獭和野鸡,兔子也会吃,但不能多吃,会死。一般夏末秋初就会贮存好冬天的食物,打猎打到兔子也会吃的。”
听起来,朔北草原是个茂盛而荒芜的地方。
“幸好你不坚持你们那些不吃鱼蟹的习俗,不然岂不是要饿死在我们这儿了。”
晏昭沉默良久想,怪不得质子殿下的身形一直这样消瘦。
温大儒在前头幽幽说了句,“听说你们那里把鱼视作马儿的灵魂。马儿的魂扎根在草原上,栖凰河里的鱼不可能是朔北良驹的灵魂,放心吃。”
“知道了。”萧回噗嗤一笑。
晏昭了然,质子殿下在草原上大约是个叛逆的蛮人。
蟹凉酒温,温大儒趁兴而来,当属他最尽兴。
质子殿下没吃过螃蟹,故而不知道该如何下嘴,看看一旁关清那野蛮做派,再看温大儒虽比他好看些,但也是徒手开壳。
萧回只好学着他们的模样,奈何天生手笨。
关清大声嘲笑他,晏昭看不下去,帮他剥了几只,他自己反而没怎么尝到。
温大儒不与小孩争抢,酒至半酣劝着给他温酒的晏昭尝酒,又劝三个小孩尝。
关清师父特意嘱咐,不许他过早饮酒。
晏昭则知道,阿公嗜酒,自己都不够喝,并非真心劝酒,真喝了他也不会高兴,习惯了阿公这点小癖好,拒了。
唯有萧回捧着杯子抿了抿,旋即一口灌,腼腆笑道:“甜的,又有点苦。”
晏昭瞪大了眼睛看他阿公,阿公果然满脸写着可惜。
不留神,萧回又偷偷倒了几杯,还是晏昭发现的,给他剥的蟹肉没吃多少,甜酒下肚数杯,瞧着已是半醉半醒了。
晏昭斥道:“不准再尝了。”
萧回见他生气了,此时不觉害怕,嘿嘿一笑,抱着杯子倒头就睡。
温大儒啧啧两声,赶忙拎了几只蟹,提着所剩不多的酒壶走。
关清哼哼一笑,“小质子笨的可以啊!”
晏昭无奈,可不就是笨嘛,他们两个都不尝酒,只有他,尝就算了,还贪杯。
得让他涨涨记性。
趁着萧回不清醒,关清问晏昭,“你是真心和这小质子交好的?”
晏昭:“并非交好,是我要让他读书识字明理。”
关清拍拍手,不怎么信,狞笑着将沾满蟹黄汁的手蹭到萧回的衣服上,晏昭没有阻拦他,像是只有关清自己在玩闹一样。
他收敛了一下,说:“我是立志要当说书人的,可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南梁子民。”
关清感慨道:“要是小质子不是蛮人就好了。”
晏昭对此言没办法作答,小质子要不是蛮人,他们这会儿不一定会相遇。
一场秋雨一场寒,梧桐叶落满一地,光秃秃的枝头栖着老鸹时候,渐由深秋入冬。
火气旺的少年不服天寒,仍要着轻衣,以显身骨飒然,便每日去校场学武。
学宫不拘一格,当然也不仅仅是要教百十名书呆子出来。
季无尘将军到上林学宫授课,排兵布阵或是刀法或是君子六艺中的射艺,对这群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学子来说是够了的。
兵法一道他不算最好,而要说大梁最擅此道的,当属景家子弟。
昔年南梁建国之初那位灼墨草原的先人。
兵者,诡道也,非是照本宣科的死东西。
沙盘演练中确实能看出这些学子的想法稚嫩,季无尘本想寄希望于在场的景氏子弟,一眼看到了景二公子喜形于色,对草原质子颇为鄙夷的神态,不禁摇了摇头。
二公子上有父兄,下有姊妹,他兄长十五岁时就曾潜入敌营烧了敌军粮草,无一损丧全身而退,早已是年少成名的将军了,若无意外,景家不必景珏来挑大梁。
天都城养不出战无不胜的将军,北阳关的大帅也学不会天都城的阴谋诡计。
季无尘看着这群冷得发抖的小孩,起了抖乐的心思。
“今日不学排兵布阵,到校场上试试诸位的骑射功夫如何?”
都是还未长成的少年,季无尘也不为难他们,遂牵来的马是与他们身量相符的矮脚马,性情温顺。
靶子立在五十步外,不求百步穿杨,只要五十步不脱靶,季无尘就能省很多心。
“你们蛮人不是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吗?要不要跟我比一比?”
景珏傲气凌人指着萧回,“要是我赢了,你离开学宫,回皇宫里当你的窝囊质子!”
萧回真心不想和他赌,也是真的不想回去过吃不饱饭的日子。
那不省心的太子旭目光阴沉地盯着他,仿佛他已经回到宫里任人拿捏一般。
晏昭小先生这回不帮他拦着,不知是想叫他吃吃亏好长记性还是想看看他的本事,亦或是早厌烦了他。
萧回不想赢,可不能输。
好像活过的一生都是这样,赢了没好处,但不能输,输了就会一无所有。
他是朔北的质子,不能在南梁赢景家后人,但又不想让自己白白吃亏,自然是要从景珏身上讨回来点便宜。
“我要是赢了呢?”
景珏冷哼,“你要是赢了,我随你处置!”
季无尘抱臂旁观,心下止不住摇头,景二公子身上颇有些江湖人豪迈不羁的意气,却没有半分为将为帅的天分,冲动莽撞。
小质子道:“我不处置你,我要是赢了,你抄书,就抄《南史》一百遍。”
此言对景珏或有些轻慢,他当这是草原质子的蔑视和挑衅,想都没想就应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