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戛然而止

戛然而止

学子私斗在任何学宫书院都是大忌,虽然是季无尘允许的,但草原质子和景家公子之间的比试,仍属于私斗。

景珏没有选矮脚马,特意选了大宛烈马,蹬上脚蹬,一个翻身跨上马鞍,眉眼轻蔑地看向下方的质子。

烈马难驯,在他这里只是微微烦躁地扬了扬前蹄,继而彻底温驯下来。

传闻景家先祖的血脉中有雄狮之血,猛禽烈马无一不能降服。

这传言大抵是假的,不过景家后人确实有猛兽一样桀骜的灵魂。

而长于天都的景二公子也并非无一丝可取之处。

景珏扬着马鞭,潇洒恣意绕着跑马场跑了一圈,马蹄扬起尘沙中还能清晰地看到二公子骄矜的眉眼,勒马之后,他的马鞭指着蛮人质子道:“可还敢比?”

“比!”萧回斩钉截铁道。

他确实不如景珏功夫好,可长在马背上的朔北人,没道理会输给长在锦绣如织天都城的景氏后人。

不会输,也不代表他敢赢。

两人齐齐看向季无尘,身为教他们骑射的老师,输赢规则该由他来制定才对。

“比三场,第一场赛马,绕场一周,谁先跑完谁赢;第二场比射艺,百步之外设靶子,十支羽箭,谁的箭中靶多谁赢;第三场比骑射,马背上挽弓射箭,落马者输,脱靶者输。”

萧回的个子在这群人中不算高,故而选的也不是高头大马。

他选的马儿头大颈短,皮厚毛粗,胸宽鬃长,马蹄健硕。

是朔北还未与中原交恶时进贡的马匹杂交后的品种,说起来算是他最熟悉的马。

围观众人齐齐嗤笑,大抵是分外瞧不上蛮人质子这占便宜的行径。

萧回不觉得他的行径恶劣,与景珏比试非他自愿,他不打算输,也不打算赢,被人嘲笑好过被人忌惮。

季无尘自然知道众学子因何嗤笑,他却笑不出来。

朔北的马匹最能忍受酷暑严寒,还能抵御暴雪,群马扬蹄不惧狼群,甚至能踏碎狼的脑袋,是最适合用作军马的马种。

朔北擅骑射,有多少场仗是输在这里都数不清了。

而大宛名马胜过朔北的马,只是脾性太烈。

今日景珏骑大宛马与萧回比试,无论输赢,外人嗤笑的都不应当是萧回。

令旗一出,景珏的马先行,名驹如虹云,策马的玄衣公子贵气逼人,盛气凌然,绕着校场激起飞扬尘土。

草原质子骑的黑马稍迟一步,马背上的人有颗想赢的争夺心,□□的马儿被激起了血性,铆足了劲紧紧咬着名驹的尾巴。

枣红马与黑马互补想让,终究还是驾马的人先露了颓势。

第一个转弯处,半只马头越过了名驹的马身,两马并驾而行。

到下一个急弯,又被反超了。

马场上看着是几个瞬间发生的事,马背上的人却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马儿的心情。

萧回最终以半个马头的距离输给了景珏,他顾不上伤心,就得先去安抚他的马。

而赢了的景珏,看起来也不是很高兴。

照理来说,不应该只有这么点差距,但赢了就是赢了。

比第二场射艺时就显得又些滑稽了。

单体弓他们这年纪身量不够高,复合弓又唯恐他们的力气张不开弓,十二三的年纪还不一定有弓长,幸而这二人并非是瘦弱无力之辈。

季无尘闭目静候弦音破风声,接连数簇箭矢射出,弓弦震动的声音如霹雳,连发数箭后,声变了味道。

景珏这边乱了,一箭脱靶,随后萧回这里也是如此。

小质子的弓弦上染上一丝丝殷红,箭羽的翎毛折断。

晏昭被身后的关清推搡,想让他说句公道话。

晏昭不言语,关清仗义执言,“不管怎么说,手上带伤挽弓是强人所难。学宫还没教我们骑射,景二和萧回的年纪还不到会这些的时候。”

弓返的力道震得萧回虎口发麻,渐渐开裂,平常挺软弱可欺的人在这无谓的地方使他的志气。

晏昭想,小质子会因为一个莫名赌约再回皇宫吗?

他没得选。输了他回去,赢了景二,被无知之辈忌惮,保不齐也得回去。

但看来,小质子自己破局了。

景二公子确实是位嘴硬心软的憨厚人,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和他同时挽弓的景珏射偏了一支箭后对季无尘道:“不比了,季将军,他的虎口裂开了。”

萧回愕然,抿紧了唇瓣。

季无尘:“那你待如何?”

“哼,我景珏岂是趁人之危的小人?他受伤了,而且明显气力不足没正经学过弓箭,就算胜了,我也是胜之不武,堕了我景家的名头。”

景珏扔下弓箭,正色道:“待他不会再因挽弓受伤之后,来日再比。”

季无尘看向萧回,比试虽是景珏提出的,却不能由他一人说结束就结束。

“萧回殿下以为如何?”

萧回张开手,用力撑了撑开已经裂开的虎口,本来渗出血线的伤口撕裂,鲜血如注。

蛮人质子感受这股痛意,无奈地仰头看向季无尘,轻飘飘而哀怨地说:“您看我还能继续比吗?”

季无尘也无奈。

少年一诺当千金重之,可景二公子该明白,他口中的来日遥遥无期。

这场闹剧以大宛马和朔北马的嘶鸣声结束,景二公子不必抄《南史》一百遍,草原质子也不必回去宫闱。

春喜私下问过质子殿下,“可是要学一学射艺,免得景二公子再来?”

彼时萧回躺在床榻上,手臂枕在脑袋下,仰面举着本坊间说书人的话本看得津津有味,兀的问了句,“话本里的将帅之才都是心胸阔达之人。”

春喜心说,那可真是不幸,听说景二公子实是睚眦必报。

此外,春喜还想多话两句,却知道自己不该说。

他不提,自会有远见卓识之辈来敲打萧回。

那青衫的晏昭小先生委实是个直言不讳的赤诚人,小质子借口养他那再耽搁两日就会痊愈的伤口,在房间静养。

晏昭遂了他的愿,过了五日便忍不了,来敲小质子的房门。

屋里的萧回和春喜玩笑道:“阿昭哥是不是很生气?他们读书人生气还记得进门前敲门,要是换了草原的,他们肯定一脚踹进来。”

春喜:“……”

他偷瞄了眼小质子,再听着叩门声,没听到开门迎人的吩咐,说:“奴才去找找殿下的耳朵落到哪里去了。”

萧回瞪大了眼睛,只见这胆大妄为的奴才躬身拉开房门,脚步飞快低着头出去了,还忘记关房门。

萧回一口气憋在胸腔,上不去下不来,郁闷得很。

门口的晏昭却不曾跨进房门,在门外问:“你的伤好了没有?”

房内无人应答他。

晏昭在门前踱步,想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不还是改日再来,他正要走,门内终于有了动静。

跻着鞋子快步走来的声音拖沓在地上,小质子拉开门,隔着门框五步认真地说:“我是质子,就算你们南梁的皇帝给我取了这样的名字,也不代表我一定能回去。”

“无论骑射功夫如何,我能不能赢景二,我都不能赢他。”

萧回恼恨地说:“可我不想回到宫里。”

晏昭皱起眉头,思索到底是景珏让一直以来都傻乎乎的小质子正视自身的处境,还是说小质子从来就知道他的处境?

无论是哪种,晏昭觉得,是世道薄待于他。

蛮人向来擅骑射,哪怕年纪小,也不至于弓返崩伤自己,晏昭明白,这是他在向他坦诚。

坦言他的心机,不惜自伤也要达成目的。

“我来只是想问问你的伤好了没有,可还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不过……”晏昭蹙眉愠怒,“我道你手上的伤没好,没想到你只是在躲懒?”

春喜是去给他找耳朵了吧,没有在半道上发现晏昭的耳朵也丢了吧?

不然怎地闭口不提质子的心计,只说他偷懒?

“没有躲,是伤还没好。”萧回简直不敢相信晏昭还是在和他说那点小伤。

“我以为你听了之后,定然会后悔教我读书识字。”

晏昭盯着他良久,才道:“阿公说,天下万民,有教无类,终有一日要让人人能见海晏河清,天下大同。我永不会后悔教你读书明理,这一点不会因为你是萧回还是阿木尔有所改变。”

语调平平的几句,分明轻飘飘的,萧回却有种脊髓被击中的感觉,其中震撼不足道,他打了个冷颤,猛的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头,立即又打了两个。

萧回茫茫然擡起头,眼见窗前枯藤萎靡,院中老树挂着寥寥几片黄叶,始觉寒凉意。

北风呼啸紧,老鸦噪鸣喑,灰蒙蒙的天空有丝丝冷雨落下,实在叫人分不清时节。

“如今是几月了?”

晏昭:“已经入冬月了。”

萧回难以置信,说:“我们不是前些时候还在泛舟水波中吗?怎么忽然就冬月了?冬月不下雪怎么还在下雨?”

他想起和景珏比试时,梧桐树叶落,却仍有许多青绿假春色,怎么会是冬日?

晏昭能和他感同身受,这里的秋冬和春的区别并不分明,不知不觉间,就冷到彻骨寒。

“这是我来寻你的另一件事。天都城湿冷,阿公的身子骨受不住,有人送他两张狐貍皮,还能剩下些,能做给你做几个回脖。你长于北方,他遣我来看看你这里缺不缺东西。”

“回脖不要了。”

萧回摇摇头,请他进来,拉开衣箱门,整整齐齐放着一件雪白的鹤氅裘,冠带如羽,层层如织,却不是寻常的样式,前襟绣着太极八卦图,阴阳相生。

“这是……”

萧回唯恐旁人把他当窃贼,虽信任晏昭,却也说不好这东西的来路,哪知道一向聪明的阿昭哥瞠目结舌道:“神仙道士衣,这是入了何家门下,要远离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