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雪衣飞奴

雪衣飞奴

风到林梢,冬雪有约,春到年前。

栖凰河流水千年不腐,从花红柳绿起,至雪满楼台。

爆竹声惊飞望星楼的雪衣飞奴,绕着参差人家飞入星夜,宫内鼎沸一样的人声伴着烟火升入云霄。礼乐之间,岁末大节已过,酒肉和着烟火气笼罩天都城。

南梁迁都至此,许多权贵祖籍不在此地,便遥遥冲着故乡的方向拜一拜,祭奠先祖。

学宫腊八即休沐,温大儒本该带晏昭回老家祭拜祖先,晏昭却拒绝了。

“死者已矣,徒然奔波无用。”

温大儒心知,乖囝应是怕他这把老骨头在途中万一出点意外,心意领了,并不戳破一本正经的小徒弟。

一擡眼,远远望见堂前正仰头盯着一棵光秃秃老树老巢的小孩,孤零零的一个人装作在看鸟巢,实则竖着耳朵听他们的话呢!

听到他们不打算回故乡,嘴角还微微上扬。

温大儒觉着好笑,这一辈的小少年一个个的都不像少年,稳重沉闷,心思忒多!

细想又以为是他们长者的过错,才叫少年人不敢飞扬跋扈。

这年前年后,上学宫的人无数,天都城叫得上名的儒士都想来拜会温大儒,无处躲懒,他叫上两个小孩离开学宫躲一躲。

思来想去,天都城中访旧唯有一处。

“阿昭和阿回都没上过望星楼吧,不如去那里住上几宿?”

晏昭没什么意见,萧回想起那件鹤氅来,更是巴不得有机会去问问原因。

望星楼不愧是天都城至高的楼阁,不仅可以俯瞰整座城池的全貌,还能望见城池之外的黄土垅头。

萧回率先登上了望星楼的高处,俯视天都街巷,司天监正齐行之不急着招待温大儒,非要领着小质子看看望星楼阁顶的风景。

栖凰河绕着城池西南流通南北,河上往来许多商旅,城中街巷阡陌纵横交织,依稀可见四处走动的人影。

虽不敢说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参差十万,依依人家绕水而生,也是繁华。

萧回极目骋游,远山云雾缭绕,瘦骨峥嵘,怪石嶙峋,近处有处小土坡,顶上亦覆雪,层层叠起的雪,像一个又一个白馒头。

“那里是什么?”

跟随他一道而来的春喜目光游移,不确定质子殿下指向的是哪里,更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知道了又该怎么说。

“是坟茔。”

拾阶而上仙风道骨的道人扬了扬拂尘,声音散在风里,檐角的风铎都盖不住那么清晰的声音。

萧回愕然问:“死了那么多人?”

“有的是遗骨葬在那里,有的坟头只有衣冠,更有的,一家老小埋骨于此。”

萧回不敢再问了,道人却还要说。

“朔北和南梁这些年,穷兵黩武,劳民伤财,青壮男丁大都应征,回来的寥寥,留下老弱妇孺潦倒穷困,或等到了或没等到。”

“将军百战身名裂,回头万里,故人长绝,黄土垅头向西北,满座衣冠似雪。”

悲歌难酬,依依十万人家,半数葬在那里。

无怪天都城百姓怨憎萧回。

但他依然不懂道士想跟他说什么,谴责他?还是令他羞愧?

“我不懂。”萧回低着脑袋不敢看西北,轻轻说道,没有人会想要战争。

“老道也不懂。”

齐行之抚拂尘,话锋一转,“初见你那回在上林学宫前,我拍了你肩头三下,三日后为何不来寻我?”

萧回擡头茫然,他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更何况,拍肩头三下是要他去寻的意思,这比演义传奇故事里还要隐晦了,萧回只能当作老道士在开玩笑。

“老道夜观天象,发现还缺名弟子,你想不想做我的弟子?”

萧回:“……”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和话本中的角色一样,鱼跃龙门,尤其是,老道士不是寻常人,这话听起来像在戏耍他。

“做了我的弟子有好处的,南梁不会再有人随意欺侮你。”

“那我能离开天都城吗?”

“现在还不能,等朔北大君或是当今陛下仙逝,两国重新交换质子,你就……能回草原了。”

萧回:“您能教我什么?”

“占卜打卦,求仙问道。”

“不怕我学了这些回到朔北?”

“我门中人,妄自插手凡俗必遭天谴。我观你命星,实乃飘萍无根之人,当入我门中。”

萧回鼓起勇气望那栖着乌鸦的西北坟冢,心中莫名,问道:“您能掐会算,朔北和南梁会永远和平下去吗?”

这个不用观星,齐行之现在就能告诉他。

“不会。”

萧回颓然,“还是不学了。”

齐行之也不强求,淡然一笑,转头向温大儒,“真叫你说中了,他不学,倒是我输了。”

晏昭问阿公,“您和监正大人赌什么?”

“哎,齐监正嫌放雪衣的太史令上了年纪,不够俊秀,非要为他的师门收一位样貌最佳的弟子,他看中了阿回,赌他愿不愿。”

所以说,收他为徒,说他飘萍无根,都是玩笑话吧?

萧回心想,幸好没有信。为着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赌的一局。

“监正大人输了什么?”

“输给他一个承诺。”

萧回一愣,看向晏昭。

阿昭哥说,一诺千金,这倒显得不像玩笑话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还有南梁人会抢着收他为徒,虽然缘由荒诞不经,他忸怩道:“我俗不可耐,不能做您的徒弟入道门,但是可以来帮大人放鸽子的,只要您不怕别人非议。”

齐行之差点忘了这个,收徒弟只看相貌是他的不是,徒弟没收成却害得本就艰难的小质子更难,倒是他作践人了。

“这事好办,往后你来去望星楼放鸟戴个帷帽,报齐行之的大名,无人敢探究你的身份。如何,可愿留在这里?”

萧回仍是说,代太史令放白鸟可以,不会入道门。

拜师的事话不投机,质子殿下拒绝了两次想收他为徒的司天监正,让春喜更加坚信,质子殿下绝非泛泛之辈。

收徒的事搁下,温世平本是来躲人的,却和齐行之相谈甚欢,头一日就喝了个酩酊大醉。

望星楼三层,推窗可摘院中参天桐木,这时节还是光秃秃的,北风吹长廊,遗室阵阵丹桂香。

萧回问:“朔北也有行脚僧人,不准饮酒,齐监正是道士,能喝酒吗?”

“僧人和道人不一样,驾鹤飞天,修道传说都有饮酒得度的,故而他们不禁酒。”

晏昭一边开窗通风,一边将薄衾盖到两位老人家身上,说:“不要学他们。”

萧回连连摆手,“不学不学。”

两位老人家饮酒无度,晏昭知道劝不住,也不曾埋怨,却还能劝住小质子,别学那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做派。

上次醉酒历历在目,萧回当然不会再去尝。

齐行之和温大儒这一醉就醉了两日,躲过了阁楼外喧天的热闹,躲进来另一个半截身子埋黄土的好酒之人。

初四这日,天都城各坊市未开张,晏昭被差使去打酒,穿街走巷子没见哪家酒坊还开张卖酒。

市井无酒沽,望星楼却不缺酒。

有太史令在,司天监正这官位放在南梁算个无用闲职,齐行之又是鹤发白须的老神仙模样,就有人将他擅自奉为半仙国师。

天都城百姓飨宴酹酒祭神无门,携了酒水到望星楼后的梧桐木前,供一壶酒,折一枝桐木。

穷苦人家不舍损废五谷酿酒,多供奉的是岁酒屠苏,药材酿制的,再有就是果子酒、花酒。

入喉绵软,酒性温和,对老人家来说稍显寡淡了。

晏昭买不来烈酒,听望星楼洒扫的小童取了这些来,没料想撞见了熟人,还是个偷酒的贼!

被抓了现行后,老头子嘴硬道:“这可不是偷啊,往年温世平不在天都,齐行之也没回来,这酒都是我的……”

晏昭含笑,隐隐觉得说书先生口中的肆意与熟稔,像是和阿公还有齐监正认识的。

“晋先生,您家徒弟哪去了?”

晋开阳靠着梧桐树坐下,灌了口酒,啧啧两声,拍着大腿忿忿道:“他那个便宜爹,把他关起来了。算算关了有三天了,估计快跑出来了。”

“师父,你还好意思喝酒,都不说来救我!”

话音还没落下,玄衣少年翻上朱红雕栏,抱着手臂哀怨地揉着胳膊,撸起袖子给晋开阳看。

“挨了好几鞭子才跑出来,您居然在偷酒!”

“偷什么偷,酒仙醉翁的事能叫偷吗?”

关清鄙夷地翻了个白眼,看到晏昭还笑了笑,说:“我师父他院子里埋了一坛子更好的,他抠抠搜搜舍不得挖而已,所以才来偷酒。”

晋开阳:真是我的好徒儿啊!

“阿公和齐监正酒够了就不用晋先生的酒了。”

言已至此,晋开阳当即便抱着梧桐树下的酒壶上望星楼,酒够了酒不用了,那得喝喝看才知道够不够。

说书先生暗暗使眼色给自己徒弟,关清一溜烟跑了。

诚如晏昭所料,晋开阳与阿公还有齐监正相识,以酒会故友,故友见面不知。

三位老人家的年岁加到一起可以跟无常鬼比寿数,生死看淡,显得斟酒的萧回拘谨又怯懦。

酒至半酣,关清才气喘吁吁进门来,手中没有他说的晋开阳偷藏的酒,只有一叠纸牌。

晋开阳嘿嘿一笑,道:“读书无定课,饮酒不成酲,不喝了不喝了,玩两把。”

温大儒问晏昭,“这个老无赖是不是说,酒要是不够,他那里还有?”

“差徒弟去借叶子牌是早有耍赖的打算吧!”

齐行之掀了掀眼皮也笑,“一直以来就属你最贼!”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晏昭想,这三人从前绝非泛泛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