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患不均
尤患不均
八月后,秋收也差不多结束了,方田堪堪丈量天下田地,也到了纳秋粮税的时节。
晏昭暂得空闲,随萧回游走街巷。
其实是质子殿下硬要带晏昭来裁衣裳,说什么衣带渐宽消瘦影,伊人憔悴嫌明烛,张冠李戴,荒诞不经。
晏昭由着他去,见他有意避开些店铺,时过境迁,也知当年芦花冬衣之故,心头梗住言语万千,只作一叹,到底是亏待于他。
“丝绢绫罗太娇贵,不要这个,夏布和麻绸正合宜。”
“公子您有所不知,今岁的绸缎布比往昔的便宜许多,不若趁着时机裁做几身新衣?”
掌柜的精明得很,拨起算盘也是指如飞影。
晏昭素来节俭,好些常服都洗得泛白。
萧回做主给他挑了匹月白锦缎,外加几匹夏布麻绸,结算的时候,两人神情齐齐变了。
质子殿下到天都这些年,自然知道抱布贸丝之理,布帛可抵铜铁币。
因着节令和年景,所抵之物不尽相同,却不会差这么多。
好比是从前一匹绸缎布要二两银,如今却只要一贯铜钱,这还是商人牟利后的市价。
萧回问掌柜的,“今岁布帛为何比往昔都要价廉?”
掌柜的擡眼一看,变幻神色后堆笑道:“哎,这小人哪里知道,进的便宜,也不能卖得太贵赚着昧心钱啊!”
以他蛮人的身份问不出来才是应当。
萧回付过钱先将布抱回去,裁剪衣裳的事等等再说。
他心想,怕是出了大事了。
烟阳居南,南方桑田甚多,绫罗绸缎织造之家更是数不胜数,每年都要向北方秦州、幽州等地运输大量布匹贩卖。
布价廉于往昔,可能是北地所需太少,省了运输,又囤积了不少货物,不得已价廉出手。
衣食者,古来所求之安,会是什么原因,使衣不添?
萧回能想到的无非是天灾地难,百姓流离。
可这天都城依然其乐融融,倒显得他的猜测过分无稽。
晏昭攥紧了拳,往那常有行脚商人来往的地方而去,萧回赶忙跟上。
商贾多奸诈,不见利不肯张口,但萧回觉得晏昭差不多能猜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想要个更明确的说法而已。
“秦州地旱,无粮可收。幽州旱情不如秦州严重,涌入许多难民,每况愈下,百姓们背井离乡,饭都吃不上还穿什么新衣,做什么生意!”
晏昭面色泛灰白,颤声道:“州府并无旱情奏疏。”
那行脚商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料想这是个官,不然不会张口闭口州府衙门。天都城这么大,随便拉个人出来恐怕都有官身,连这种消息都不知道,恐怕也是个不堪大用的小官。
商人哂然,怕这小官招来祸事,赶忙离他远了些。
萧回瞧晏昭失魂落魄,知道帮不上忙,只能尽可能地去打听些秦州幽州发生的事。
其实这事在他看来并不复杂。
天都官员未必不知旱情,此值皇帝支持徐长慎推行新法之际,要么是州府官员碍于政绩考评,隐瞒不报,要么是报上来的奏疏被拦下了。
思来想去,萧回觉得还是得去找温大儒。
一则他是阿昭哥的阿公,二则,他是徐长慎的老师。
不过温大儒这些时日都不在家,故旧之人处处,他不缺去的地方。
萧回找遍了他的昔日门生好友,连晋开阳和齐行之处都没有落下,想不到他去到了一个绝不该去的地方,自然也找不到人。
明月楼红纱轻帐,一侍女跪地诉苦,“殿下,楼中的侍香是钱嬷嬷的侄女,她惯爱偷奸耍滑,把事推给奴婢来做。今次她睡迷了,把楼里公子的香粉弄错了,钱嬷嬷给她撑腰,将错处推给了奴婢,奴婢不服。”
“再胡说,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应修含笑侍立于永安长公主身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殿下身边疾言厉色的老嬷嬷和那鬓白眉疏的老人家。
永安长公主没有丝毫不耐烦的神情,笑吟吟和一旁雅座的人说道:“先生你看,这脂粉堆里都没有‘均’这一字呢。”
温大儒不大适应明月楼里燃着的香,不过人老了,倒是爱看风采不俗的年轻人。
他不喜永安长公主的做派,却不得不佩服她。
她若是男子,恐怕轮不到昌平帝做那个位子,怎能以为天下法度皆可推行呢?
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不均,就是败之因由。
温大儒品茗,“连殿下这样脂粉堆里的英雄都管不了这样的事,我那弟子确实是异想天开。”
哪个弟子?
永安长公主道:“朱思明是吴州朱家子弟,掌户部钱粮,是坚定不移反对新法的人,还是徐长慎官场上的敌手,可他都不必耍手段,徐长慎已然将把柄送到他手里了。”
“温太师的门生只有这点本事,怕不是有辱师门啊?”
永安长公主盈盈一笑,眼底却又盖不住的嘲讽。
温大儒也是一叹,无法反驳。
他近来不回家中去,是在躲清闲,也是怕见了劳心劳力的晏昭,忍不住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他。
罢了,少年人自有他们的一番道理,刚正曲直,凭心而动。
萧回想不到温大儒会跟永安长公主一起端居高台,晏昭已经多方求证,证实秦州、幽州旱情为真。
近来夜风急,萧回在家给小猫崽搭了个窝。
貍奴儿不安分,攀树爬床,有时直接窝到晏昭的床榻上,怕它弄脏寝具,萧回逮它,不防备栽进帷帐间。
晏昭一向喜洁,床帷间也不熏香,却有一种苍山雪绿的味道,泠泠然又挺好闻的。
萧回抱着猫儿打了个滚,身下摸到了一本书。
他嘿嘿一笑,想是阿昭哥藏的什么不可示人的图册,伸手一摸,原来是本山川地志图册。
南梁朔北具有呈现,河流与山脉,冰川和原野,他以朱笔标画各州府重镇位置,不知作何用处。
萧回略一思索,怔然出神,将图册放回原位,从床榻上下来,欲盖弥彰地抚平褶皱。
晚间晏昭回来,他问道:“怎么样了?”
晏昭沉痛地摇了摇头。
“我去找了徐长慎一派的官员,问他们秦州和幽州之灾是否知情,他们要么闪烁其词,要么斥我胡言乱语。”晏昭煞白着脸,语调颤抖,“秦幽两州十万百姓尽数流离失所,我不敢赌徐长慎是真不知情,还是为了方田税法推行无阻,瞒而不报。”
“那要怎么办?”
晏昭一介小官,不靠温大儒根本见不到皇帝,而徐长慎也是温大儒的弟子,他若阻拦,晏昭绝对见不到皇帝。
“我呀,你们怎么忘了我!”
栖凰河近处草屋行人少,到晚间更是足音杳杳,趁夜风不逼人,正从敞开的门廊而过。
人靠衣装马靠鞍,街头的巷尾的小混子披上锦衣华服后也是个像模像样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摇着一把纸扇,潇洒一开,扇上好不要脸写“文武双全才”。
关大公子真是士别三日,叫人刮目相看。
萧回好奇绕着他转了几圈,夺过来扇子啧啧两声。
关清仰着脖子任由他打量,还说:“我爹和师父都说,我已是今非昔比了!”
萧回不冷不热干笑两声,同晏昭说:“关大人兼人尚书令,心中未必没有百姓,或可一试。”
“你们说什么或可一试呢?”
“你连我们在说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自信满满地说要帮忙?不怕把你卖了?”
“你嘛,是有这个可能的,泽芳兄一定不会。”
关清从他手中接过来扇子,一眼就瞧见了桂树上一双琉璃目。
猫崽儿怕生,一见生人来,趁人不注意就爬上了树,呜呜叫着。
“什么时候多了只猫啊?”
萧回道:“你泽芳兄纳的小妾。”
啧,酸,什么我泽芳兄,不是你的阿昭哥?
晏昭正伤神,让这两个混不吝的惹笑了,胸前的愤怒和哀痛散去不少,冷风一吹,脑海角落里遗忘的一些疑点涌上来,他不免想得更多了。
关清到树下伸手,憨傻哄道:“下来,给你买肉吃!”
小猫崽儿不懂,倒是能觉察他没有恶意,小心翼翼跳下来,猫爪勾出了锦蚕丝,华服上绣的花平白多了一瓣。
关清心疼衣裳,将猫放跑了,这才说起他为何要来。
“师父说,泽芳兄在帮忙今上推新法,以徐长慎为首,从方田税法始,一应还有许多政令。”关清问道:“这是好事对吧?”
晏昭想,大概是,起码初衷是好的。
萧回听了一耳朵齐行之的话,抢先道:“这是利国利民。”
“那徐长慎应该也是个好人吧。”关清自说自话道:“我在坊间听闻一桩关乎徐大人的事,大抵是以讹传讹,做不得数的。”
晏昭心悬起来了,萧回见状骂关清,“真的假的你先说,我们得听了才知道。”
“就是你们那个方田均税,听人说,清丈土地时,有个登记造册的小吏与人有私仇,故意将不生五谷的劣等田地登记为良田,叫人种劣田收劣种,纳重税;将自家的良田登记为中等,种良田得收成,少纳赋税。”
“这小吏,听说是徐大人的远亲。不过既然徐大人是个好人,应当不会有这样的远亲。”
萧回蹙眉问道:“还听说什么了没?”
“还听说,有些农户自己开垦的荒地,本朝律法,开荒之地三年不税,这次清丈也算了农户开荒之田。”
关清不觉晏昭神色,自叹自语,“哎,事是好事,可怎么觉得,行不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