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乞赈饥民

乞赈饥民

“明明是好事,怎么做不成?”

这不合师长教诲,不合世之大道,关清言之凿凿说了一通,忘了看晏昭和萧回的神情。

回过头来还要问:“你们说为什么?”

萧回无奈瞥他,心说你可别再问了。

要是万事万物的理都能弄明白,世上就没有不平事了。

“是不是徐长慎的远亲仗势欺人都不重要。”

关清惊然看着惨然抿唇的晏昭,不相信这话从他口中出。

“这怎么会不重要?万一是有人栽赃陷害呢?”

晏昭调整好心绪,问:“倘若是有人栽赃陷害,你觉得是谁?”

关清犹犹豫豫道:“我也不清楚官场的事,听我爹说起,中书令与谁不和来着,应该是跟他们政见不合的人吧?”

萧回心里替他补全,是世家一派的官员,以尚书令朱思明为首。

不过他更能明白晏昭说是否栽赃陷害都不重要的意思。

“小吏有无强大的靠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官府做事,握着那一点可怜的权柄便要滥用。今日只闻一小吏,而南梁王土之上何止这一小吏?”

“你怎么说起我们南梁的政事这么坦然?”关清拿扇指着萧回的鼻子。

奇怪了,他以往不都避之不及吗?

“非是政事,而是人之常情。”

萧回拨开他的扇子,轻轻一叹。

关清絮絮说:“是啊,当官的都这样吧,又不仅仅是方田税法这一件事上才看见徇私的事,所以这个新政还是有希望推行下去的吧?”

他早知道自己不够聪明,这种时候试探地询问晏昭,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耗费心力去做的为国为民的好事,这要是做不成,还有谁会相信南梁来日能兵强马壮,百姓安居?

“不说这个了。”

前有似是而非的小吏徇私,后头秦幽两州旱情隐瞒不报,土地之变是一定不成了,可旱情依然是压在阿昭哥心里的石头。

萧回问关清,“你常去偷听,关大人近来可有提及过哪个州府有灾情?”

“灾情?”关清愕然道:“州府官员隐瞒不报?”

“也不一定就是州府官员隐瞒。”

这官场真不是人待的地方,百姓何辜。

萧回侧身再看沉思的晏昭,再长叹,君子也无辜。

好在晏昭不是自怨自艾的人,他在看明白局势后立即就做出了选择。

“溯沉,劳烦你回去后向令尊大人提上两句,秦幽两地灾情,烦请他早日上书禀明。”

“泽芳兄,无州府公文,你可有证据?”关清正色道:“灾情事关重大,我爹他虽然官大,但说话也要讲究证据的。”

萧回冷嗤,“还讲究证据呢,再等个十天半月,流民就该到天都城脚下了!”

“不是在说笑吧?”

这种事他要是敢拿来说笑,晏昭早揍他了。

关清扇子也不摇了,赶忙告辞回家去找关大人了。

天上月已近满,明日又佳节。

月影随树影,桂树动风声,晏昭就在树下,负手仰月,好像并不在意关清告知关大人的结果。

这天都城的人不好懂,师父想教萧回的东西,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啊!

萧回看着这望月恍若飘飘而登仙的书生,他看不透。

“阿昭哥,你不是问过徐长慎灾情之事了吗,他没有答复你?”

晏昭疑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好像对同朝为官的关大人也没有期待。”

事实也正是如此,他们都能从布帛之价上看出事情不对,浸淫官场数十年的官大人们不可能看不出来。

秦幽两州之灾他们都知道,知道却不会上书给皇帝。

徐长慎与朱思明分属寒门与世家,政见不合,徐长慎为他的新法隐瞒灾情,朱思明要握着这把刀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关彻不会不知道,他在装不知为这两方粉饰太平。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回家的关清到关大人书房打扰,做官做到他这份儿上,秉烛要处理的事务也不多了,后院三房姨娘眼巴巴等着,关彻燃着灯火还在看书。

关清心里嘀咕:莫不是就等着我回来找茬?

细想又觉得不会,他近来乖巧听话,关沛他亲娘挑刺都挑不出来呢!

想是膝下孩儿考中进士外放为官,外派的还是南方一处荒蛮之地,多少对家中剩下的这个不成大器的孩子略宽和几分。

关清壮着胆子叩门,将晏昭所言据实以告。

“晏泽芳不会无凭无据信口开河的,他说不上话,您帮帮他,也帮帮黎民百姓。”

关彻背对着他,不说帮不帮,只道:“温太师久负盛名,又是晏昭恩师,哪里用你来求我?”

“这……”

关清确实不知道为什么,关彻也用了自诩历经世事的论调教训他。

“蠢货,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关清:“……什么利用?”

“晏昭并非走投无路,他是温太师的弟子,和当今圣上还有徐长慎师出同门。隐瞒灾情一事与徐长慎脱不了干系,等小吏徇私的流言甚嚣尘上,市井之民反方田税法,朱思明趁陛下震怒之势上报灾情,徐长慎轻则贬官,重则流放。晏昭要你来告知我,是明明白白说,此事我亦知,亦瞒而不报,他想让我挑破此事,在陛下震怒之前提前拉徐长慎一把。”

天下人都知道,却不代表天下人人都敢说。

底下还有一帮御史台,此次秦幽灾情,焉知御史台要做哪一方手里的刀,又刺向谁?

关清脊背一凉,嘴唇颤抖,问:“徐大人……不是坏人,那您会挑破吗?”

“哼,我不会管,你若是想管,要凭你的本事,不然和那靠着祖宗荫庇的膏粱纨绔也没什么两样。”

关清其实不大相信关彻说的这番话。

官场污浊,尔虞我诈,但晏泽芳不是那样的人。他们少时相识,晏昭人如其名,昭质不改。

次日天晴,正宜佳节宴饮。

皇帝在宫内设宴延请重臣,萧回这质子殿下不得已带着春喜进宫赴夜宴。

陛下做太子的时候就和质子不对付,少不得有奉承谄媚者有意为难于他,萧回又不是头一回碰到这种事,不是太过分也就含笑沉默以对。

等那为难人的自觉无趣也就过去了。

今日有人多吃了两杯酒,洋洋得意,忘了夙夜镇守北阳关的将士,顺嘴调侃了两句来赴宴的景家兄妹。

“朔北大君老迈,世子之位迟迟悬而不定,朔北大乱已可预见,灼墨军悍勇,这回若是不能把朔北打得再不敢来犯,怕是辜负百姓供养衣食啊,是不是?”

景珏冷冷瞥那人一眼,不过是个五品文官,仗着家世混迹官场三十年,惯爱做些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酸诗,还写惯贫农征夫、鳏寡老幼,最是瞧不上舞刀弄枪的粗鄙武将。

以景家灼墨为首的武将他更是厌恶,恨不能告诉天下人,南梁积贫积弱都怪穷兵黩武,那些吃不上饭穿不暖衣的百姓,他们劳而无所得都是供给了军中。

这些人没有亲身去过边塞,就在锦绣繁华的天都侃侃而谈。

景珏气得要拍案而起,到底顾忌上头坐着的皇帝,当今皇帝年少,南北相安无事五载,他所谋所图百姓富足,青史留名,不可轻言兵事,景珏不甘愿也得咬碎了牙往肚里吞。

倒是那端坐于君主身侧的国母横眉一凛,叱道:“南梁萧氏先祖与景、楚二家先祖情同手足,先人以武立国,今有景氏镇守边塞,哪里轮到你来妄言,吃酒吃多了还不退下!”

昌平帝唇角勾起的笑意平缓,眸色深沉,意味深长看向妻子,他们下侧只有一妃笑着道:“皇后娘娘不愧英烈之后,为景二公子说话呢!”

景珏怔然,皇家人指名道姓,他当起身行礼,更应当谢过王楚溪。他妹妹景瑶却拦住他,款步至阶前,双膝跪地三叩首。

“景瑶代南梁阵亡将士、边关百姓叩谢皇后娘娘仗义执言。”

萧回的位置在宴席靠后,门外的风吹得桌上的残羹冷炙,叫人食不下咽,却不妨他瞧这出好戏。

昌平帝后宫不算充盈,王楚溪稳稳坐稳了后位,还有位颇为得宠的妃子,原是位宫人,出身还算清白,名为燕歌,故封燕妃。

后宫女子,手段不上台面,可枕边风谁也不敢小瞧了去。

王楚溪做了天底下一等一尊贵的女子,也有她说不得的苦楚。

这燕妃……他总觉得有些眼熟。

不及深想,殿外的永安长公主姗姗来迟,笑道:“陛下,本宫来迟了。”

昌平帝笑道:“姑母当自罚一杯。”

左右侍者立即奉酒上前,永安长公主一饮而尽后归席,殿外侍卫单膝跪地,看了看永安长公主,向皇帝抱拳行礼。

“启禀陛下,文华殿外跪了一人。”

皇帝疑道:“何人?”

“长公主殿下带来的人。”

已经很委婉了,长公主殿下的面首或是其他以色侍人下九流的卑贱之人。

御史台跃跃欲试,当即就想痛心疾首骂上一篇长赋,奈何那是皇室,还是一介妇人。

永安长公主心底暗讽,面上不显,今日这出戏,可不是她演的。

他们不想看也得看。

殿外跪着的白衣声若清泉,字字铿锵。

“微臣晏昭,奏秦幽二州旱情燃眉,陛下为民父母,饥死者百千,实乃有负百姓,乞陛下赈粜放粮,救民于水火。”

萧回心中暗骂,疯了不是!

阿昭哥无权无势,一无世家,二无圣眷,御前直谏,怎能用这样险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