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假作真时

假作真时

“大公子莫要因一念之差祸及满门。”

季无尘命手下兵将盘查他这十几条商船,栖凰河渡口并非漕运官渡,来往船只多是小商贩或是载客的舟楫,盘查并不严苛。

关大公子也是天都城出了名的废物点心,平生之志乃是抛良籍、从贱业,做个下九流的说书先生。

比之地位低下不劳而获的商人还要下贱的营生。

关大人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考较过他一次文武艺,听说是还不错,关大人放手不管了。可从未听闻关大公子有改其心、移其志的想法,怎地近日不做下九流,改了志向买商船要来走货?

“船上货物是何物?”

船只吃水太浅,叫人以为关大公子有意拿这十几条商船行商为由做借口,助质子萧回逃亡。

因着一个蛮人,玄武军死伤众多,还连累多少无辜之人。区区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就算他是草原的天狼星,季无尘也不愿眼看着还有更多人受憎他爱他受害。

“窝藏朔北质子,形同谋逆。大公子若是肯将他交出来,这十条船便是从天都城处罚,满载东风换金银,本统领也不会管。温太师和齐监正没人敢动他们,但请您想想关大人和天桥下穷酸说书的晋先生。”

关清沉默以对,为季无尘让出路来,请他上船搜查。

季无尘找遍了船上可能藏匿人的地方,一无所获。

他阴沉着脸从船舱中出来,厉声呵斥关清。

“此非儿戏!”

关清倏然变了脸,笑吟吟抽出腰间折扇。

“季统领,是您不由分说指认我藏匿罪犯,我不欲争辩。可您没有证据,搜查一遍后还是没有抓到人犯,却血口喷人,污蔑我潜藏逃犯,恐怕也非公门之人应为之事吧!”

伶牙俐齿,季无尘终觉他小瞧了这几个少年人的情谊。

他该回去述职了,关清在背后摇着扇子慢悠悠道:“您说的是质子萧回是吧?我这儿有消息呢,怕您不信,不知当讲不当讲。”

季无尘转身回眸满眼狐疑之色,示意他先说。

“我听说回朔北的陆路要过北阳关,但朔北的齐格勒不愿让这个兄弟回去,不过萧回也不一定就要回去朔北,因而他也不一定会走水路,打算走陆路。季将军晓得,天都两个城门,北门和南门,我觉得他大概会走南门吧。”

“这话谁来说我都能信三分,可关大公子说的,我只能信半分。”

萧回不回朔北,还有何处容身?水路不如陆路好追击,怎能抛东风?便是他真的选了陆路,又怎么会舍北走南。

季无尘凛冽拔刀指向关清,“栖凰河封闭渡口,不许任何船只驶出。若是关大公子再胡言乱语,偏袒人犯,你父亲也保不了你。”

关清的折扇展开轻轻点了点鼻头,笑意不达眼底,算是应下了季无尘的话,心下却嘀咕:有本事下令封城啊,叫天都只能进不得出……

封城事关重大,季无尘不敢以此上奏昌平帝,却不代表朝中没有无一丝远谋的志短之辈揣摩圣心,奏疏封城,挨家挨户搜查质子。

幸而朝中有识之辈死命上书封城之弊,不利民心、损耗巨大、易使宵小生事,远胜一个无能质子逃脱的弊端,这才叫昌平帝打消了封城的念头。

“素闻质子萧回在天都与司天监正和温太师交好,微臣有一计,但恐要委屈二位长者,诱他出现。”

关彻侧目瞧着这位谄媚献计的大人,温吞道:“委屈二位长者倒是不必。温太师为万世师,有教无类,悯质子愚顽教之,齐监正居于望星楼方外,怜质子孤苦收留之,二人皆为南梁之圣,岂可轻慢?今萧回不服律法,杀伤玄武军,想来他也是个不孝不悌之辈,不见得会为长者暴露自己。”

“那谁会让萧回暴露?听闻关大人的儿子关清与他交好,莫不是关大人要大义灭亲?”

关彻皱眉,似是不解他的话。

“犬子关清知道质子奔逃后已然弃暗投明,向季统领揭发萧回的逃跑路线,他又岂能与质子勾结?”关彻坦然自若道:“昔年质子离宫时,特意向先帝讨要了仆从,想来主仆情深,不如把那名仆从拿住,诱萧回出现。”

“他连和他欢好过的妓子都不留情面,一刀杀尽,怎会为区区一个太监如此?”

关彻笑而不答,低头静待昌平帝裁决。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宫中之事,便是当年不知,如今燕妃有孕,有心人也当知道了。

萧回离宫时都没忘了他身边的小太监春喜,可见情分。长者不可轻侮,一个晏昭不知所踪,一个关清已成了他父亲口中弃暗投明的好人,只剩了一个小太监春喜。

“将春喜绑起来,绑到午门外,不许给他水米,三日之内不见萧回,任他自生自灭。”

昌平帝心烦意乱挥着袖子,随意下了道要春喜性命的旨意。

季无尘上殿前阶下回禀,“早在质子萧回从法场逃窜后,春喜就已经被他打伤,伤重卧床了。”

“真是萧回打伤的?”

昌平帝倒不是不相信,在他眼中,兴许蛮人质子和一名太监并无分别,只是不理解萧回为什么打伤他。

季无尘拱手呈上一本图册,单膝跪地道:“臣去望星楼见春喜时,他背后与腹部各中一刀,确为萧回夺取的军中制式长刀所伤。”

御前大监将己吾城所呈图册奉给昌平帝,他草草翻阅一眼,忽地愤然掷地,“这是何物!”

季无尘:“此为春喜所呈南梁山川地质图册,据他所言其中志之处乃是质子萧回早早为自己划定的北归之路。春喜深知质子非我族类,身微言轻,无所作为,但求能截杀质子于归国途中,戴罪立功,被质子发现,险遭杀害,幸而藏匿了图册。”

山川地质图册上详绘了南梁每一寸山河,何处屯兵众多,何处薄弱,又根据四时风候绕道而行。

昌平帝原来不行春喜背主求生,见了这本册子也信了八分。

他居高临下甩给季无尘,“严查天都北城门,告知这上面途径的州府,盘查过往人等,决计不准萧回逃出南梁!”

季无尘领命退下,心中仍旧存疑。

关清和春喜都说萧回要走陆路,只是一南一北。关清所说的南城门不作考虑,季无尘却不能就此放行水路船只。

万一这是春喜为了取信于他们而自编自演的苦肉计呢?

“季无尘熟读春秋兵书,这一招瞒不过他。”

望星楼上旁观着一切的老人家端坐楼台,烹茶煮酒,日光下彻,逶迤在地的长衣裾拖着长长的影子。

“春喜的伤是真的,图册也是真的。那柄环首刀还是季统领为萧回打的,而山川地质图册也是阿昭真心实意为阿回谋划的归路,都是真东西,由不得别人不信。”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原来图册上的路是曾是真正的逃生之路。

以真作假,加以苦肉计,必能保全春喜,也能叫季无尘看不明白虚实。

温大儒和齐行之端坐高楼,怡然自得,他们不打算出手救萧回,齐行之却要好好嘲笑温大儒一次。

“阿昭来找我是你的主意?他怎么不想想,我若是真能算命数,要是阿回真的死在了天都,紫微破军都不作数,岂不恰是我算得不准的佐证了?”

“你早知阿回不会死于天都?”温大儒慢悠悠反问,“难道不是那钦大君送他来天都时就为他留了三千甲兵守卫,只等今日护送他回朔北?”

“你老眼昏花,何处有三千甲兵?”

“暗兵啊,不然三百也成,否则们家阿昭要怎么办?”温大儒老神在在品茗,半真半假为晏昭担心。

那钦大君没有给萧回留下接应他的甲兵,否则北客归乡之路也不会这样难。

齐行之的占卜打卦要是这么粗糙得落在兵甲上,才是愧对监正之名。

虽无三千甲兵,但又更甚于此者。

“兴许比三千甲兵更厉害呢!”

齐行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细数从高楼上挽弓搭箭的少年少女起,到底有几个人肯救草原质子。

“景家与蛮人百年世仇,他却引得景二公子挽弓、景三小姐搭箭相救;万世师的徒弟劫法场;晋开阳的弟子伙同春喜故布疑阵。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单为了一个草原质子,如何抵不得三千甲兵?”

温大儒嘬牙花子叹气,哪有这么算的,这么算的话,他们这些交友五湖四海的老人家岂不是手掌千军万马了!

“我不与你说这些个废话,他们逃入北直街时,阿回砍了一刀的那个姑娘如何了?你不是差你楼中童子去救那名万金台的姑娘了,可救下来了?”

齐行之罢罢手笑道:“放心放心。不用我去救,当时众目睽睽之下,他转了刀锋,实是刀背砍中了人,刀伤不碍事。后头踹的那一窝心脚倒是实打实伤到了人,不是重伤,将养将养就会好。”

“我可是听说万金台少了个姑娘,被质子萧回一刀劈成了两半,横死于北直街了!”

“她是得死一遭,不然总有一日真就赴往泉台、无处招魂了。可惜万金台少了位如此侠义心肠的姑娘,可幸世上多了个从良家营生的姑娘。”

齐行之心道:和萧回搭上关系还是在这天都“死一遭”才好,不然才是彻底没生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