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眸公子
蓝眸公子
劫法场后三日,听闻北直街上叫质子砍死的妓子发丧,没有声张,草席子卷了草草扔到了乱葬岗。
官府的人来收尸的时候都没见到,也懒得去乱葬岗里看一下贱人的死相。
萧回静静道:“书琴姑娘死了。”
“她死没死你心里清楚,你要是能狠下心杀她,怎会落入这般境地?”
晏昭语调嘲讽,似是不满萧回的隐瞒。他分明优柔至极,却在他面前作一副狠心模样。
“阿昭哥,你安排了关溯沉和春喜扰乱季统领的思绪,他如何肯信?”萧回厌烦这些云里雾里的过招,像是下棋一样,一招错,满盘输。
晏昭:“季统领不是多疑之人,他一向赏识信义之辈,不巧,关溯沉正是他赏识的信义。他先入为主,定会严查天都北门与栖凰河渡口,我们从南门走。”
“从南门逃离天都,如何北上?还是说,阿昭哥你是要带着我归隐田园,不问世事?”
萧回勾唇搭着晏昭的肩头,下颌搁在他肩上,像是被骗着死心塌地与情郎私奔的姑娘,浮夸造作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此不见故乡亲人也好,你万不可负我!”
晏昭伸手推开他的脑袋,面不改色续上他的戏。
“聘者为妻,奔者为妾。故乡亲人更重,劝尔思量,昭必当送你归乡。”
萧回一笑,自觉无趣,不再缠着他。
“劫法场这样的大事,即便是季无尘不觉得我会走南门,各个城门的看守戒备都比往日森严。”萧回指了指他的眸子,问晏昭,“你能有什么办法不让人认出来?”
“乔装打扮?”
萧回的脑子只够他想到这儿,事实上,他想的也不算错。
天都城见过质子和晏昭的不在少数,但他们也不是什么大名鼎鼎的人物,晏昭也并未露面。
尽管张贴的搜捕令处处都是,上面也只是写人犯有二,一人质子萧回,为人:男子,黑发,苍眸,眼窝深,额饱满,托瘦少言;另一人戴斗笠,白纱遮面,通身白衣。
第二个属实是毫无用处。
时下除官员有鱼符可验明正身,平头百姓凭借官府文书通过大小关隘。
萧回一脸复杂地拿着晏昭给他的官府文书,上面印着户部下吏的印信,看着和真的一模一样。
“阿昭哥,伪造官府文书是重罪。”
晏昭心说,什么罪名能比劫法场、助质子归国的罪名更大?
但伪造文书着实是冤枉他,晏昭不是这等目无法纪之人。
“文书是真的。”
萧回不信,低头从纸上找到印信下方的年岁,天德一十三年,癸丑岁末,冬月一十一日。
名姓和身份是假的,但户部文书是真的。
早在很多年以前,晏昭任职翰林院时,就借着关系造好了两份户籍文书。
昔年因何有此作为,晏昭当时没有明白,如今却明了。
他很早之前就为质子萧回做了打算,如今境况,却是什么都不用说了。
晏昭白衣翩翩走在萧回前方,闲庭信步一般和他说道:“记得小的时候在春风楼卖茶叶点心时,晋先生为你我捏造的身份吗?”
萧回手指抚上眼前的蒙眼布,借着纱线缝隙漏过的光,另一只手下意识想向前抓。
晏昭没有听到他的答复,正待转身再问一遍,只露着半张脸的质子茫茫然无措举着手,叫他心中那点怜惜又翻涌在心头,酿成情深。
他伸手握住萧回的手,萧回就笑,目盲人的笑,衬得他愈发病弱瘦削。
“我记得,哥哥。多亏了你照顾我这个瞎子这么多年,我们这次要去南方投奔哪个亲戚?”
晏昭松开他的手,作苦涩无奈状,“你也体谅我到了娶妻的年纪,你嫂子过门后,我要是还一直照顾你,既是耽搁了我,也是耽搁了你。此去路远,有个好人家说不嫌你目盲,你往后,好好的。”
原来是这样的故事,萧回心下了然,想起晏昭的猫妾,那便是嫂嫂了。
怎么说呢,这种微妙的刺痛感,哪怕明知是假的,但终有一日会成真。
怀抱着这种微苦涩的痛意,两人缓缓走到城门前,守卫警醒着看他们二人。
上头下了命令,严查出城可疑人等,告示上说质子萧回还是个蓝眸的异族,由不得他们怀疑眼上覆带的盲人。
晏昭将通关文书拿出来,守卫盘问事宜后,勒令萧回将蒙眼布摘下来。
萧回抚着系在脑后的蒙眼布,晏昭没有出言阻止,他却不能就这样暴露了身份,心下忐忑,想以言辞来拖延时间,好准备个万全的办法。
“守卫大哥,我的眼睛……”
“抓到了抓到了!”
身后策马而来的玄武军报喜,水路上抓到了白衣帷帽和蓝眼睛的蛮人!
方才听到这兄弟二人的交谈,守卫并非不知,这会儿尘埃落定,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萧回和晏昭可以走了,省得耽搁之后的人的时间。
出城门成了件如此轻而易举的事,萧回不敢相信。
这里是天都城外,他好多年都没有出过天都了,但他还是想问晏昭,“刚刚被抓到的人也是你安排的?”
“为什么这么说?”晏昭反问,萧回明了。
没有否认就是承认的意思。
萧回掰着手指头数,从床榻间压着的山川地质图,到户籍通关文书,再到劫法场,隐匿他的踪迹,临到最后这一出,称得上算无遗策。
“阿昭哥,与你为敌的人,大都命不久矣吧?”
君子皎皎,奈何心眼太多,绝不是夸赞。
另一边季无尘匆匆而来,查看玄武军从一条小篷船上抓住的两人。
一人确实是白纱帷帽,但似乎是名女子,另一人是也是蒙了眼。
他向季无尘邀功,“统领,抓到了抓到了!”
守卫扯下来男子的蒙眼布,欣喜若狂。
蒙眼男子的眼窝里确实有两汪深蓝的湖泊,在场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目锐耳聪的已经骑着快马向各个城门报备。
季无尘来了一看,说:“抓错人了。”
劫法场的白帷帽身段风流,绝不是女子,所以不会是这人。
而另一位蓝眸的公子,面若好女,内秀玉润,白衣翩翩,就是看着有几分弱质。
一双夫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妻子挡在丈夫的身前,施施然问:“将军们因何拦住我夫妻二人去路?”
季无尘:“栖凰河渡口停航,水路不通,不知二位是要去何处?”
“我夫妻二人本是吴州人士,访友至天都,如今当归家了。”
妇人身后的男子轻攥住了妻子的手,笑吟吟回答季无尘。
约莫他是堪堪及冠的年纪,笑的时候眉宇间坦荡安然,眸光却无焦点,虚虚望着前方。
“敢问公子的眼睛……”
吴州的公子抚上眼眶,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手,拱手道:“容在下失礼。”
他背过身去,单手扣在眼珠上,掌心多了两颗苍蓝之色的琉璃珠,眼皮闭合,却叫人惊骇于皮肉下深黑的空洞。
季无尘沉默半晌致歉,“冒犯了。但渡口不通航,二位若是要南下,可从南门而去。”
“水路不通?”
这公子将猫眼琉璃收回奁中,取了蒙眼布来遮住骇人的眼睛,询问妻子。
“陆地颠簸,且多绕山路,不若再等些时日归家?”
他娘子想了想摇头,“夫君已向家中回信不日便归,岂能误了行程。况你已向友人辞行,如何再回去叨扰?”
她牵上目盲的公子的手,引他向南而去。
季无尘向手下人使眼色,“备辆马车来,送二位出城。”
“怎好劳烦将军。”
“算是我和手下人冒犯二位的赔礼,万望勿辞。”
季无尘差人护送这二人抵达南城门,此时的萧回与晏昭已离天都十里外。
春和景明,一路上人烟稀少,春花发而幽香。
萧回摘了蒙眼布,手臂枕在脑后,一派闲适,无聊的时候就指着路旁不认得的花问晏昭。
“这是什么?”
晏昭瞥了眼,树荫下叶尖而细,花色幽蓝泛紫。
“花菖蒲、溪荪。”
他就不该理会,惹得萧回没完没了地问起来。
“那浅红色的堆簇在一起的重瓣是什么?”
“蜀葵。”晏昭盯着他问:“之前给你看过《群芳谱》,天都也有这些花花草草,怎地一样都认不出来?”
萧回不以为然,他又不是过目不忘,图册上的东西认不出来很正常啊!
“这次之后就不会忘了。”
他们不敢在天都附近停留太久,半道上遇见一乘着牛车拉干草的老翁,晏昭请求捎他们一程,到江南道转吴州的路口就分开,老汉答应了。
牛车上还有一布衣垂髫的小姑娘,睁着黑黝黝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手中紧紧攥了数枝蜀葵花,见了生人向角落里躲了躲,半惧半羞。
老翁笑着说:“农桑人家,丫头臭美,摘了花来自己瞎捣鼓,想给衣裳染上些鲜亮的颜色,见笑了。”
“两脸浮桃夭,花颜适鲜衣。”晏昭从容自在夸人家小丫头长得漂亮,好鲜衣是人之常情。
姑娘似懂非懂,却懂桃夭和花颜,于是低头更娇羞了。
萧回蒙着的眼睛无声息翻了个白眼,倒是个会说话的老好人。
人家小姑娘随她阿翁出行,好好的遇见酸腐儒生,一派端正守礼模样,无狎昵态,却不吝赞誉,真是晦气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