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日光之下

日光之下

天都城少雨,苦夏炎热不是坏事。

庄稼到了收获的时候,正要日光来晒,苦了不事农桑的高官士族。

宫中燕妃娘娘有孕在身,连日吃不下什么饭菜,日渐消瘦,竟差点一尸两命。

宫闱脏污人心驳杂,查来查去竟是中了毒,一来二去查到了中宫皇后处。

陛下怒而罚王皇后禁足至燕妃生产为止。

皇帝后院的事还没理明白,质子逃离天都已成事实,而北阳关战事危急,朔北齐格勒陈兵北阳关隘前,已与灼墨军厮杀了几个来回。

昌平帝烦不胜烦,收到他遣到北阳关的监军呈上来的奏疏。

“灼墨军少帅景琛率先锋军冲朔北拐子马阵,大败草原轻骑。齐格勒败走,退十里,复又起事,景琛屡战屡胜,我军士气大振。”

这是扬南梁国威的大好时机,昌平帝的脸色却阴晴不定。

得宠的燕妃娘娘挺着肚子来为陛下送汤羹,宫妃惯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可即便是一朵艳丽芳菲的解语花,也得先知道昌平帝忧心何事。

“这是北阳关监军的折子?”

昌平帝拉下脸色沉声道:“后宫不得干政。”

燕妃瘪嘴,双瞳剪秋水,盈盈落泪。昌平帝不忍,揽着她的肩膀同坐,将奏疏给她看。

“军中来的,说是景琛打了胜仗。”

“打了胜仗难道不是好事吗?陛下为何愁苦?”

昌平帝幽幽喟叹,“守边戍疆朕之子民,边关战事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仗,将士们一胜再胜,却不知阵亡者无数,耗费众多,景大帅又要借口请调粮草军器到边关了。”

穷兵黩武,罪在兵者。

燕妃端起白玉瓷碗,低头吹着温热的汤羹,并无感触。

她一介妇人,自然不知军国大事,仗着皇帝的宠爱谋求荣华富贵而已。

“陛下要是需人押送粮草军器到边关,臣妾有个不成器的哥哥在户部当值,不知道能不能担此重任?”

“胡闹!军需之物何其要紧,若是贻误战机,岂不是误国误民!”

昌平帝沉声呵止燕妃,缓和之后又道:“你那兄长改日宣他入宫进觐,让朕掌掌眼,若不是贪酒好色误事之辈,朕允了这门差事。”

“左右押运粮草也不是什么难做的差事。”

昌平帝亲昵握紧燕妃的手,学寻常人家夫妻那般猜起燕妃腹中孩儿是男是女,来日如何。殿内常侍不动声色退出殿外,带上了门。

中宫禁足,王楚溪凤印还在,王氏女的出身还在,捧高踩低的宫人不敢怠慢于她,吃穿用度一应俱在,连她带入宫中的侍女都不怎么在意禁足之事,反而在忧心旁的。

小姐尚在闺中时就有自己的主意,嫁给陛下第三年,初初也得宠,后燕妃娘娘都有了身孕,她一直都没动静。

太医诊过几次,都说是缘分未到。

王楚溪不着急,她出嫁后短短三年,恩宠渐失,日后深宫孤冷,更是难熬。

这不就叫人栽赃陷害了一手,陛下连查都不肯查,直接禁足了之。

侍女见她没有半分争斗之心,更是不敢猜她想做什么。

“娘娘,朔北屡战屡败,灼墨军战功显赫,欲要一举大破草原十八部,景大帅奏请调派粮草军械,扬我国威。”

王楚溪卧在榻上,手持古书竹简,轻抚娥眉,狭长的眼尾一颤,放下古籍书卷。

“景家的灼墨军又赢了?陛下高兴吗?”

“景少帅是常胜将军,灼墨军赢了,陛下岂能不高兴?”侍女笑意一闪而过,忿忿道:“燕妃娘娘一碗汤羹就为她娘家的兄长换来一份好差事,运送粮草辎重至北阳关。倘若这一战能立不世之功,她那个废物兄长都要名垂青史了!”

王楚溪美目流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噗地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

她伸手揩去泪水,吩咐道:“给景家三小姐递个信儿,就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只这一句?”

“一句足矣,算是拜谢旧情。”王楚溪拿出她的凤牌交给侍女,“若是能遇见伯父,和他说,陛下要做的事,请他明处直谏阻拦,暗处顺水推舟。”

侍女不明就里,正欲详问王楚溪,却见人已经闭目不肯再言。

天都城风起云涌何止宫闱深处,朝堂之上人人揣度昌平帝的心思,或有猜得到的,或有不想管天崩地裂的。

于是,苦了那些忧国忧民的仁人。

“玄武军办事不力,质子逃离天都,至今踪迹全无,陛下震怒,杖责季无尘六十军棍,本欲褫夺官职,还好有关大人求情。”

关彻接过温太师递来的清茶,苦涩摇着头。

“北阳关战事吃紧,朔北齐格勒率骑兵攻打,灼墨军与之在荒原上拼力厮杀,侥幸获胜后请求粮草和军器、弓弩铠甲,陛下派去的监军迟了十日才将请调粮草的消息送回天都,还言景琛屡战屡胜,帅旗压军旗一头。”

“有流言称军中只认景字帅旗,而不认南梁军旗,可景家的二小子还在天都,皇帝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关彻语如连珠,痛惜道:“奸佞之人,坏我君主大义!”

“你可别什么都往人家奸妃佞臣的身上扣。天家无情,他以己度人,自然是稀薄亲缘如何抵得过九五尊位?”

温大儒闲适自然,浑然不觉他所言之大逆不道。

关彻忧心忡忡道:“南梁太平才几年,岁有大旱,国力不盛,边关将士枕戈待旦,穿衣吃饭都将将就就。我却听说,朔北那钦大君在世时自创了一套骑兵阵法,千名轻骑顷刻纵横百里,长槊狼刀为刃,包抄万人,斩头颅如低头摘冠。”

“纵使景琛所率灼墨军能显先人灼尽草原之景,也不至于能逼得齐格勒□□百里,我忧心这是齐格勒故意为之。南梁军中有陛下派去的监军,齐格勒故意败给景琛,再在军中散播流言,使军中将士愈发敬仰景家而轻慢陛下,挑拨两者之间关系,早晚要出大事啊!”

温大儒连饮了几杯茶,始终觉着茶水无味。

质子归国拐走了他们家的好孩子,临别时嘱托他不许饮酒。

温大儒抽了抽鼻翼,老之已至,膝下无儿孙,还要听着鬓发花白的人说这些国之大事,略显悲情伤怀。

“我得和景琛传书一封,让他们父子当心,别着了道。若是可以,当尽早归来天都,解甲归田。”

“他们归来天都,北阳关谁去守?朔北齐格勒谁来防?靠着陛下派去的监军?”

温大儒哂笑,关彻这会儿来他面前装忧国忧民忧君的老实人了,还是试探呢?难不成还以为他温世平言之凿凿的南梁衰微之相真是凭着齐行之起卦算来的吗?

“南梁文臣势强,多短识之辈,谄媚曲迎,质子在时盯着质子出丑,质子逃了,盯着后宫燕妃和皇后之斗,自以为是当她二人代表着皇帝对寒门和世族的喜恶。”温大儒撇撇嘴颇为不屑,“太子旭时,陛下就爱与宫人厮混,可不是为这宫女身后那不成器的父亲兄弟能帮衬他荣登帝位,只是因为燕妃容貌妍丽而已。”

“武将自楚家消亡后,唯有景氏父子镇守边关,再则,便是季无尘有为将之才,君主猜疑,边关换成季无尘也是一样的结果,他要分化兵权,不管谁掌管北阳关的大军都会惹来猜忌。”

温大儒这话哪个不知呢,尽知人事却不知天命,所以不能认命。

知道天命的齐监正日夜颠倒,昏睡半日醒半日,楼中小童惰怠,庭中落叶无几却飘飘洒洒。

质子萧回留下来的小太监春喜伤势好了大半,坐在阶前晒着有些炽热的太阳。

晏泽芳的猫妾都晓得找个阴阴凉凉的地方小憩,他这么大的人了,在屋子里躺了几天养伤,从头到脚都觉着变成了蘑菇。

猫儿张大了嘴巴打哈欠,院墙外有动静传来,它竖着耳朵听了听,又闻了闻,继续睡了。

关大公子不走正门,从院墙上翻过来,绕到春喜的身后,猛地出声吓他一跳。

春喜委实被吓到了,一回头看到是关清,不意外了。

关大公子百无聊赖,扯着嗓门道:“都走了,景良殊都关上门不见客,晏泽芳的猫怎么又胖了?我去见了季将军,他的那个伤呀,血淋淋的,愣是一声不吭的……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说的实在太驳杂,春喜老老实实回答:“我的伤没什么大碍。”

小人物嘛,和那墙角被人抛弃的猫妾一样,活着就不错。

关大公子打从讨得关大人银子后也有了官宦公子的模样,锦衣束冠,气宇轩昂,只是爬墙跳树这一遭实在失仪,撸起袖子裤管,衣摆压进腰带,放浪形骸。

春喜想提醒他,关大人今日来访,就在楼上,想了想,估摸着人家爹已经看完了,这会儿提醒少不得显得刻意,索性不说了。

楼上露台的关彻眸中似有欣慰之情,看着上蹿下跳的笨蛋儿子,竟然有欣慰之情?

温大儒说:“关清生得不像你,性子也不像你,倒是像他父亲,春风一顾流芳。”

关彻轻轻嗯了一声,半晌后道:“我们这些老人家,缺德事做多了,早该要下地狱。”

“这和缺德事有什么干系?活到这年纪,再不下地狱就该成王八精了!”温世平没好气地骂道:“老王八你爱做你做,总归阴曹地府的路我定是要先去探一探的!”

关彻瞥了他一眼,捋着胡须站起来凭栏俯瞰,赤膊赤脚的大公子就在下方,关大人故作怒上心头道:“关清!”

关大公子一个激灵从台阶上摔下来,四仰八叉,仰面朝天。

清澈又愚蠢的目光一下就看到了他老爹那张臭脸和温大儒和蔼可亲憋着坏意的笑脸,碧天绵云,风吹梧桐叶梢,背后石砖传来暖意。

关清又乐颠颠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