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视我为你

视我为你

天都的通缉令到吴州也只需三日,季无尘不见得能看破萧回北归之心,毕竟他们的这个质子入蓬草,他奏明圣上下令各州府严查。

通缉令抵达吴州府衙时,朱家人比知府还先知道。

朱家乃是当地望族,颇得朝廷宠信,却不以权势罔顾王法、欺压百姓,与知府相处融洽。

朱五公子带来的客人于今早要登长明船,自然无人敢拦。

府衙人等只见一面若冠玉的公子扶着戴帷帽的人登船,衙门中人瞧了眼岸边的朱五公子和夫人,真像啊!

只是这帷帽人个子太高,浑身硬邦邦的,没有女儿家的娇软,怎么看怎么奇怪。

她轻撩遮目纱幔时,纤细指尖上的蔻丹如锦,叫他打消了疑虑。

时下女子常爱蓄甲,曾有女子以断甲明誓,男子深为之绝倒,故而染蔻丹是女子才能做的事。

手如柔夷,香染榴红。

东风起,长明船扬帆离岸边。

公子与夫人回到舱中,掀开帷帽搁到手边,赫然是一双星辰之瞳。

装扮成女人模样,若非遇到登徒子,想是不会有人要掀开轻纱幔看他的眼睛。

萧回掌心向上,四根指头蜷缩,细细端详他指尖上的朱红,咂么着嘴巴道:“这是蜀葵制成的蔻丹?”

晏昭拿巾帕沾温茶水,手放在他身前,“蔻丹未干时还容易擦下来。”

“擦它做什么?”

萧回向后一撤,避开他手拿的湿帕子。

艳色的蜀葵花瓣层层叠起,熬制的白芨生姜水,用毛笔蘸粘液涂抹指甲上,再贴上细碎的花瓣。

照理说,逼着萧回涂蔻丹该是件惹他不快的事。

扭扭捏捏伸出手,狼毫笔尖蘸水,触感冰凉沁心,他看那嫣红染于玉葱尖,心间缓缓流淌岁月,一瞬隽永。

这时反而舍不得擦去了。

“白芨水粘性不够,现在不擦,几天也要掉。”

“等它掉。”

晏昭无奈,扬唇笑道:“蜀葵花色太鲜,没有处理,不等过几日就要变色,或干枯腐烂。”

他一把拽过来,细细将他指上的蔻丹色擦掉。

“阿昭哥,别人都看到我们的舱中住的是一双男女,我本来生得就比江南的人骨架大,若是这样出去,我们的装扮可就露馅了。”

“孤舟如独世,不碍事。”

长明船上人多眼杂,未必有人看他们二人,他们露面少,倒也无人疑心。

船行了一日一夜后,却是不得不见人。

晏昭祖籍在北方,江上漂流动荡,晃了这么久,晃得他头晕眼花,腹内翻涌,实在是吐到没什么可吐了,人还面色苍白得躺在床上。

入夜后,借着夜色掩映,萧回忙前忙后,可船上的菜叶都有定量,肉食荤腥晏昭咽不下,粮食稻谷之物吃了又吐。

急得萧回团团转又无计可施,无奈只能去问老舵公该如何。

盐水、糖水灌了晏昭两半碗,好歹是没有再吐。

晏昭耷拉着脸没精打采的,仍好奇地问萧回,“你我祖籍都是北方,少时长于天都,你们朔北没有船只,怎地我比你还畏水?”

“约莫是沾了栖凰河上从流飘荡的便宜。”萧回想了想,他一年中有少半时光都漂在船上,若再畏水,那就没救了。

晏昭撑着半边身子从床边起来,道:“天黑了,躺得脊背都麻了,去走走?”

“江上风急,你还没好。”

晏昭才不会听他的,自顾自披好了衣衫,侧目问他,去不去?

萧回拧眉,正戴帷帽,晏昭说:“天黑灯昏人稀,况孤舟飘江河,不必戴帷帽。”

“不戴帷帽,却不能就这样。”

萧回坐在铜镜前扬眉挑唇,换了件枳槿色的衣衫,眉黛如远山,唇红若金霞,偏头问晏昭,“怎么样?”

晏昭只是笑,脑海中乍然显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诗——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剑眉黛色亦可如远山,唇红犹如附火灯烛。晏昭早识得桃花面,还要花枝俯身低眉,怎会不知。

夜风并不急促,江上风凉,圆月清辉照在长明旗帆上。

船底水声划过静谧的夜色,水波遥遥荡向天际,繁星倒影江面,朦胧模糊了水中月。

晏昭扶着栏杆眺望远方,萧回看他没有眩晕放下心来。

“不晕了吗?”

“习惯了还好,况江上清风明月多情,一直晕晕乎乎的像是梦中景,辜负与你的良辰。”

虚弱的时候难免会想着依靠身边人,晏昭并不例外。

他鲜少说情意绵绵的话,反叫萧回愕然一怔。

他这一愣,忘了回复晏昭。

晏昭眸色一沉,微擡下颌,眯眼反问:“月下良辰,并肩之人与月色齐美,你觉着还有什么差强人意的?”

萧回张了张嘴,哑然失笑。与月色齐美他不敢认,若不是晏昭一身病弱气,他倒也敢将其比作圆月清辉。

如今嘛,只算得一弯上弦残月。

须臾之间动人心弦,从来月圆月缺似人世,圆满不常,缺憾自在。

萧回以为他这样想不好,甚是不好。

占风铎声,日光山影,青衣杳杳时候,晏昭就是那清风明月了。

心中装着山川大地的人,为他动私心,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该想着只他独有。

“我……没什么不满意的。”

萧回喟叹,向前一步,下颌放在晏昭肩头,手臂环住晏昭健劲的细腰,低如风声呢喃道:“晏泽芳,我会亲你所亲,敬你所敬,爱你所爱。”

你可视我为你,凡你所求,皆我所求,死生无悔。

晏昭当作这是稍迟了些的剖白,虽知世事艰,此时仍愿信他。

一月后盛夏五月末,北方刈麦季,长明船上的商贾多有留此地行商的,再有便是为船上补给,暂歇再行。

因着不是吴州地界,北地山陵多,江河之水自山隙穿凿而过,经年累月成纵深峡谷,河汊窄小,两岸皆为悬崖峭壁,也鲜少有人从此地登船。

世上少见立志朝苍梧暮碧海之辈,却不是没有。山川壮美,各色的风景都要看一看好作老来谈资。

少年人访名山,只为山名,可惜晏昭和萧回身负罪责,不敢登岸,只在渡口人来人往之间混进去活动活动腿脚。

乍登陆地,没了水纹荡漾的摇晃感,反而更晕了。

岸边叫卖小食的、象牙梳的,油脂珠宝一应皆有。

人多混杂,要看好钱袋,他们停留不久,随意逛逛,忽地人群嘈杂,一少年在前奔走,推翻箪食推车,后头一众人举着扫帚长棍追打而来,霎时人仰路翻。

“前头是星桥江,蛮子不会水,带回去,乱棍打死!”

萧回护着晏昭到身后,让出道路来供人追赶,以免惹来没必要的麻烦。

闻此言后,脚下寸步未移,身躯一晃。

晏昭锁眉头,疑心是有人特意在此等着他们,略施苦肉计,叫萧回自暴身份。

可他们从吴州沿水路北上的消息并未走漏,他与萧回离船半刻而已,有心人恰如此分再次候着吗?

那这人委实是神机妙算了。

蛮人少年约莫十四五的年纪,发尾泛黄微卷曲,眼眸带着浅浅的琥珀色,瘦弱得很,却一副要杀人咬人的凶厉模样。

他走投无路,再向前就是浩浩汤汤的星桥江水,追打而来的人在岸边狞笑着,一步步逼他投向江中。

萧回旁观,他仍作女子打扮,妆容可变,声却难变。

一个不曾以真面目示人的人,出声惹来的疑心猜忌更多。

“住手!”

他不能说,晏昭是能的。

萧回转身低语道:“阿昭哥,当心天都的通缉令已经到了这里……”

晏昭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眸子轻眨,一切尽在掌握中一般环视四处。

眼下无非是两种境况,其一,有心人知朔北质子慈悲,见族人受难必不忍心而有所动作,似使他暴露;再者嘛……

晏昭无奈苦笑,倘真是途经偶遇,便是天意。

于此北归之路,有他作陪,归家的是萧回,遇见受难同族,岂非天意教他来选,更应怜朔北之民吗?

从前不信天意,如今多少信了。。

“哎哟,那是个蛮子奴才!”

蛮人奴才的命就不是命了?

晏昭从未听过此种谬论,身边已有百姓解释。

“头些年不打仗之后,一些人牙子有门路,从朔北买来的奴才嘛!女的长得好就算了,男的惯爱偷奸耍滑,还不知礼数,连下贱的活计都做不好!”

打手仆从立即高深呼道:“他偷了主家从北地花重金购来的兽牙!”

窃贼,还敢背主行窃,打杀了也不为过。

“不是,我的!”

那蛮人少年紧握着颈项挂着的吊坠,大抵听懂了对方说的话什么意思,嘶声力竭争辩着,夹杂着草原的话,可惜没有人听得懂。

晏昭于是看着萧回说:“他说,这是他被卖到这里之前,他母亲为他戴上的,是可恶的中原人想要夺他的东西。”

萧回似笑似哭地回道:“阿昭哥,我还不至于忘了朔北草原的话怎么说。”

晏昭推开人群,从衣袖中取了一锭银子来,塞给为首的打手。

“这蛮人和他的兽牙我都买下了。”

打手掂量了一下银子分量,欲要再敲一笔。

晏昭言笑从容道:“依大梁律法,设方略诱取黎庶买卖,恶迹昭着,处以极刑;强盗罪,判流放之刑。”

“他就是个蛮子!”

晏昭不与他争辩蛮人算不算在黎庶之中,他所图为财,总不会愿意额外更生事端。

等人散开后,晏昭将蛮人少年带回长明船上。

萧回闷声道谢,晏昭罢手笑道:“是你的银子。”

他们之间不分彼此,萧回只是谢他肯救这少年。

少年像小兽一样警惕地看着他们,忽而听到姑娘装扮的人说话的声音像个男人,顿觉不妙连连退了好几步。

萧回掀起帷帽,摘下钗环,回眸淡淡瞥他一眼。

草原天神见证,蓝色明珠镶嵌在碧绿的原野上,永远神圣而深邃。蛮人少年仰面惊愕一瞬,悲痛而愤怒。

刻在血脉深处熟悉而久远的语言声声入萧回耳中,字字叩问。

“叛徒!你要做朔北的阿木尔还是南梁的萧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