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计攻城
献计攻城
“生而形不与汝相依,死后魂不汝梦相接。
日边人远,相望千里。”
那时二月初,阿木尔扬着马鞭去追那狠心的人儿时,始终没有追上。
他返回到天圣山的神庙里,一眼看到那块刻着经文佛法的黑色石碑,石碑的背面好似刻着一篇诀别诗。
阿木尔不知道晏昭是什么时候刻下的,但一定不是近时近日。
那几行字刀锋不凌乱,必然是他眼睛能看到东西的时候刻下的,要说什么时候呢,只能是两人在转轮王神像前叩首之后。
彼时情深意重,他竟狠得下心来写这些!
如今离去方两月,反倒是让阿木尔午夜惊梦都念着这两句。
怎能不怨呢,又怎会不惧。
他太了解晏昭,哪怕他曾恳求他,就算舍弃尊严和品行也要活着,哪怕他们曾许下共死的誓言。
晏昭一定会回到天都,承认他犯下放朔北质子归国的罪行。
以昌平帝的秉性会将他斩首示众,但不是没有生机。
晏昭不会撒谎,何况此事牵连景珏兄妹和关清等人,他不会把他们供出来。
一份不完整的证词,一名自首而无实证的人犯。时下不是什么政令清和的好世道,但凭温大儒和齐监正的身份地位,可以凭着这一点为他拖延几日生机。
余下的,都叫命数。
清晨,天边淡白如指印的一弯纤月悬于黎明夜,阿木尔惊梦而醒,揉着眉心坐在小山丘上眺望南边的鸟。
鸿雁征于时,锦书难托。
天蒙蒙亮的时候草原就热闹起来,牧民勤劳,一大早就有铜铃声响彻在旷远天地间。
小牛犊子和小羊羔好奇地靠近着他,眨着清澈而懵懂的眼睛用脑袋蹭他的腿。
阿木尔低头摸着牛羊的软毛毛,噙着微笑。
绕水而生的矮杉木青葱,像那坚韧不摧的生命。
乞源部的族人各个都是马背上的好手,一整个冬日都要打猎去,或是猎狼、兔、狐貍,毛皮和肉都是好东西。
春一到,生灵到了繁殖期,朔北进入禁猎期,他们等不及想要踏歌饮马潇潇。
阿木尔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里所有的一切,可穿上温暖的衣裳,毛茸茸的袖口和领口温软又带着野性,看着浅草在风中微动的草原时,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钦大君为他猎来狼牙时的模样。
灵魂会记下的东西远比躯壳以为的多得多,那钦大君给他取名叫“平安”,草原话里的阿木尔,他曾经深埋的名字,终于又被他承认了。
初春牛羊群太多,就得要人看着自家的牛羊,小心别和别人家的混了。
大人们有自己的事要做,就将放牧的活计留给了小少年们。
乞源部哈日查盖的孩子被凶恶的南梁拐走,失而复得,更愿意让他像撒欢儿的小羊羔一样过几天快活日子。
偏偏朝格图极其厌恶阿木尔,才不会管他是不是先代大君的儿子。
“南梁的人很坏的,他都被南梁人教坏了!”
没有离开过朔北的人自然听说过南梁人有多坏的传闻,他们怯怯望一眼坐在土丘上的阿木尔,悄悄看一眼,再移开眼。
胆子大的小孩挥起牧鞭赶走了围在阿木尔身边的牛羊,才不怕他!
“先前走的那个哥哥也是坏人吗?可我听大人们说,他救了朝格图哥哥,还给了我一块甜甜的酥糖啊!”
朝格图别扭道:“哦……那个不算坏人,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
阿木尔听着哑然失笑,晏昭都不算是好人,他被说成是坏蛋还算是高看了他的品行。
有朝格图这个孩子王在一众小孩中贬低他,反而叫这些小孩对他又好奇又惧怕。
时不时的就要来问上一句,“你有没有偷过别人家的马和小羊?”
阿木尔:“……”他什么时候做过偷马偷羊的勾当?
“我没有。”
“那你是不是没有拜过腾格里天神,对天神大不敬?”
“不是。”
小孩子站在土丘下,咬着手指苦思冥想,阿妈告诉他的这些坏事,这个坏人都没有做过,为什么会是坏人?
“我在初七祭星日那天,没有找到伴月三星,砸烂了镜子,泼掉了铜盆里的水。还在两个月前,赶走了我挚爱的人。”
小孩恍然大悟,顿觉朝格图说的没有错,他真是个坏人。
朝格图就在一旁浅水边放马饮水,双手枕于脑后,闻言颇为不屑地转头冷嘲他。
“哼,眼巴巴结血婚契,人家不要你,还说是你把人赶跑的,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阿木尔不以为然,他懂什么?悦慕心动之初就是心上一道无形的枷锁,他们若不曾主动放过彼此,那就不回分离。
小孩在两个哥哥之间看了看,还是更相信朝格图,躲远了这个好像是有病的大哥哥。
凸起的小山丘栽种着一棵槭树,他们到时树干枯萎,荒叶凋零,光秃秃的枝头像是从一块平坦大地上鼓起的遒劲肢干一样。
幸而这样吊诡的树木在冬去后很快生了芽,春风一吹,嫩芽舒展成青叶,晃动着枝干,头顶就会有飒飒的风声,伴着淡淡的花香,隐隐约约飘扬在铜铃声里。
阿木尔慢慢站起来,扶着那棵青叶树,听风低低拂过浅草,他的心终于迎来了这片刻的宁静。
乞源部离天圣山和黑水河太近,在草原十八部中并不是最骁勇善战的族人,因而死于南梁朔北战争中的族人不算多。
而同样,于马背上靠着狼刀和长弓生存的草原之民来说,乞源部并没有很崇高的地位与森严分明的贵贱之分。
这是哈日查盖做到的,他其实,真的是一位非常出色的领袖。
阿木尔记得他幼年时那钦大君帐下,他所属的部落,兴许是离南梁太近了,学了南梁的那一套尊卑贵贱,奴隶和贵族,恰如云泥之别。
战争和争斗是通往平和安乐与统一的必由之路。
虽然如此,但绝不仅仅是如此。
他不是在守护什么天下太平,想要守护的是他的国、他的家,他亲朋好友的国、亲朋好友的家。社稷之重,远重逾他们这样浪花淘洗的泥沙。
泥沙俱下,自有大才者降世,阿木尔不做英雄。
他想要更平凡寻常的东西,要草原的少年们能在四月浅草埋过马蹄,姑娘们晚上围着篝火唱歌起舞,于某日某时遥向神山叩拜神明……中原的少年们偷杏摘花摸鱼儿,姑娘们勇敢接受欢喜之人的悦慕,老人守着他们澄澈的世界,灌一壶千里长风作酒。
他想,阿昭哥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只不过……他不得不有负于他。
首先要活着,才能“相望千里自同风”
阿木尔伫立着动了动他有伤的那条腿,深一脚浅一脚走下草丘。
朝格图牵着马缰绳问他,“跛子,你要去干什么?”
“去游说你父亲,劝说齐格勒,攻打南梁华光城,占领北阳关,挥师南下。”
语罢,他踩着柔嫩的纤草远去,留在原地的朝格图依稀间以为他听错了。
就算是南梁话再不精通,他也明白阿木尔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个人一心向南梁,怎么会鼓动朔北去攻打南梁?
尤其是南梁灼墨军大帅少帅亡故,南梁军中无将才……
不对,若论及损伤,朔北的骑兵死伤更多。
“他果然还是向着他们!”
朝格图想歪了,认为阿木尔是要挑唆草原出兵,还被彻底被击溃,向南梁俯首称臣,实则不然,恰相反。
哈日查盖帐中,阿木尔稳住身形,只微微看得出来他有些跛足。
哈日查盖是长辈,且待他很好,阿木尔也就不和他说些虚头巴脑的。
“您因收留我,草原其余部落多有猜忌怨言,恐乞源部有灾将至。族人都知道我对南梁心怀善意,近仇人而远至亲,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收留我,别人会将您看着和我一样的人。”
“我的事微不足道,但乞源部干系重大,若要撇清干系,可由您来向齐格勒阿干进言,举兵南下伐梁,当能少很多猜忌。”
哈日查盖古怪地瞧他一眼,话在理,但这不符合阿木尔的本性。
“你是觉得我朔北能赢?”
“是。”
他在南梁那些书不是白看的,和齐监正的对弈也并非毫无成效。
阿木尔冷静分析南梁军中境况。
“景家已凋敝,南梁将才青黄不接,军心不稳。且,景琛之死有疑,以此流言蜚语散播在南梁军中,必使原来的灼墨军心怀怨恨,不肯再战场中尽全力,或是军中内斗,两心有罅隙,攻而自破。”
“朔北并非没有夺得过华光城就算能夺华光城,不夺北阳关就守不住华光城,北阳关的幕河与北阳山天险,如何能渡过?”
阿木尔轻笑反问:“朔北真的完完整整占领过华光城吗?”
没有,南梁的将帅大都在华光城遭受过战败的耻辱,但他们从来没有过一次将河山拱手让出,即便是当年交换质子的时候也没有。
两军在城中鏖战,僵持不下,可不算攻城略地,夺得城池。
“幕河之险不足为惧,华光城几次差点被我们攻占,南梁从未敢退缩,而入主华光城就是探到了北阳山的咽喉。”
阿木尔说的并不是绝对的,战争瞬息万变,并无绝对之事。
“我在南梁时看过一篇策论,《安北策》上说,占领北阳关外几座重城重镇,南梁危矣。我们反过来说,以绝对的优势夺华光城,恫吓其黎民,搅得他人心不稳,百姓惶惶,逼昌平帝主动提出谈判,再趁机提出割让城池以换百年之好。”
“昌平帝要是不换呢?”
“还是那句话,南梁将帅之才无承继,文臣争权势倾轧,我们占据华光城,越北阳山,取南梁北六州之地如探囊取物。”
所图甚大,哈日查盖有些分不清楚他说的真话还是谎话。
“之后如何?”
“之后南北分而治之,朔北亦有良田千顷,牧场万顷,良马无数,不需抢掠亦可富足,然后摘掉‘蛮人’的蔑称,两朝享太平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