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德不配位

德不配位

塞上春风吹草如织,哈日查盖赴往王庭,走时频频回望那跛脚立风中的少年,心上一片热切。

想来他与他的友人各为南梁朔北,又怀有一些百世交好的妄想。

哈日查盖不肯轻易将他视作“奇货”也是因此,一个背弃族人的人,放任他做雄狮、做草原之主才是天大的祸害。

但如今不一样了,他所妄想的一切,在他那远去友人的眼中,绝对不是“同道”,攻城掠地,屈辱至极。

南北分而治之,是要南梁献城割地。若是如此还能有太平之世,古往今来亡国之人如狗彘也就是一句空话了。

他们的妄想注定落空。

哈日查盖之所以去王庭,还是觉得阿木尔前边的话说的有几分道理。

齐格勒要在今年七月正式继任朔北大君之位,就得叫十八部看看新大君的可取之处。

昌平四年秋,朔北齐格勒率众攻取华光城,南梁军中无将帅,节节败退。

于此同时,军中有流言称景琛之死实是君主忌惮,灼墨军亦不会有好下场。

这则北地的谣言传到天都时并未引起波澜。

天都的老人家都知道,这可算不上谣传。

灼墨军不肯再拼力厮杀,昌平帝得知战报后雷霆震怒,在众臣的劝说之下,没有治他们的罪。

然南梁气势已败,失去景琛和灼墨军,齐格勒势如破竹,大举侵占北阳关外三座城池。

朔北骑兵入关,昌平帝胸口憋着一口气,一时惊厥,昏倒在朝堂上。

南梁朝野动乱,盖因帝若崩殂,后继无人。昌平帝只有与燕妃所生一子,其余宗室子弟近绝。

后宫中燕妃初闻此事,牢牢抱着大皇子的襁褓不肯撒手,王皇后虽慌乱,但还不至于到这份儿上。

“陛下春秋鼎盛,不及而立之年,一时气急攻心,哪里就到末路了?”

这才哪到哪,昔年埋下的祸患种子,刚冒了个头他就受不了,来日还有得气受!

“灼墨军内乱无非是因着景琛父子身亡,景家又不是没有人了,陛下为何不将景二公子遣往边关,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抚慰军心。”

王楚溪听着侍女这番天真的话,景二啊……她眸光一闪,低低笑道:“陛下怎么敢呢?”

心胸狭窄的君主好不容易除掉了景琛父子,哪怕景二是个纨绔膏粱,他也不敢再把军权交到景家人手中。

况且,死得那样憋屈的父兄,害他们的人和阴谋诡计尚未昭昭,景二怎么会听皇帝的话赴往边关。

要么皇帝承认他气量狭小,为景家人正名,彻查景琛死因,要么就这样混日子。

不过就算他肯放权,长于天都景二想是没有他父兄为将帅的智谋的。

昌平帝惊厥想来也是恨与怨交织,恨灼墨军在此时轻信挑拨离间之词,怨世上人夸大景琛的功绩,什么击溃草原铁骑,根本就是夸大其词!

否则朔北铁骑又怎会卷土重来?

朔北军帐中,齐格勒率军接连攻占城池,却仍旧愁眉苦脸。

“夺得北阳关是可长驱直入中原,但朔北骑兵在去年那一战中折损过半,南梁北地易攻不易守,便是我们能攻入腹地,来日等他们休养生息,谋臣猛将万事具备,驱逐我们也并非难事。”

齐格勒向来敢作敢当,他败给了景琛,致使如今的朔北大不如从前。

此次倚杖南梁内乱才叫他夺了北阳关,再向南去,他就有点忧心他朔北能不能吃得下这几块地了。

他询问盘腿而坐闭目养神的大萨满,“阿师,能不能为我族人指明方向?”

“乞源部族长献计时怎么说的?”

“吓唬他们,等南梁求和,借机索要城池领地,划地而治。”

大萨满满面红光,没说行与不行。

朔北陈兵北阳关,贸然进不得,退亦不得,只能依此行事。

恰因昌平帝惊厥,朝中暂无人主事,文臣多主张以城池土地换和平安居,本就势弱的武将更是只能三缄其口。

昌平帝晕厥时,皇后娘娘亲侍汤药于床前,将近来发生的大小事务全部告知他,于是说到了朔北大军。

王楚溪弯眉微蹙,低声道:“陛下卧床这几日,朝中几位大臣说,陛下登基之初,放任徐长慎变法,连年穷兵黩武,去岁征粮又被朔北所夺。国库空虚,将士疲乏,大梁已无与朔北一较之力,不如割让星桥江以北的土地,换来百姓休养生息。”

昌平帝躺在床上,擡手摔了她手中的药碗。

“逆臣!”

王楚溪垂眸,神情淡淡擦干手上的药渍,退后五步俯首跪地。

世家出身的女子总是这样,端庄自持,进退得体,叫躺在床上的昌平帝心中熨贴。

他是天子啊,生前身后名都要被无数人评说的天子,何等屈辱!

“皇后以为如何?”

“割地饲虎狼,养大朔北蛮人之后,南梁危矣。”

昌平帝不指望他这守住规矩教条的聪慧皇后给他出主意,但他知道,她胸中绝不止是后宫方寸之地。

“你连燕妃的陷害都不曾想着自证清白,却知道天下之事,比朕强多了。”

昌平帝在位才几年,南梁国运垮了,眼看着连国土都要割让,不消后世评说,他自知他算不上是什么贤明的君主。

他父皇身体不大好,为他选的皇后是比他还有聪慧的世家女子。

王楚溪一向知道跟随的君主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但此刻缠绵病榻,他这样摊开来说,她一时竟不明白,这是夸赞还是忌惮。

“陛下为一国之君,万民君父,所思所虑乃事山河社稷,百姓福祉,自然要权衡天下。臣妾见识浅薄,只见黑白晨昏,目及之短,岂敢妄言。”

“若是不肯割让城池,我南梁可还有将帅能退朔北虎狼?”

王楚溪犹豫一瞬,“稳定军心,南梁未必会败,景二或可一试。”

昌平帝哂笑,景二公子在天都算俊秀飞扬的少年,却算不得将帅之才。

“玄武军统领季无尘,师从……”王皇后想了想,“楚驸马,他精于排兵布阵一道,未必不算将帅之才。”

玄武军统领调任镇北大将军,天都谁来守?此值多事之秋,别说昌平帝气急攻心病倒了,就算他安安稳稳坐在龙椅上,他也不敢把拱卫天都的重任随便交给别的人。

南梁家国之重,在于这是他姓萧的家国,若是龙椅都要换个人坐了,谁还管得了是南梁还是朔北。

可黎民百姓之重,何啻于区区皇族?

昌平帝疲倦不堪,“行了,你回去吧,割让城池的事,容朕再想想。”

王楚溪退出寝殿时候真是忍不住烦躁,昌平帝无半点为君的才能,优柔寡断,心狠懦弱,该做决断时犹犹豫豫,又巴望着手中那点权力不肯放手。

“呵,再想想……”

他可以再想想,温大儒却不打算再想了。

天都城中景氏负屈衔冤,流言甚嚣尘上,甚至波及到了宫中的燕妃娘娘和皇子,更有甚者,高唱“德不配位,必有余殃”的话,并道昔年楚姓之后,亦亡于此。

昌平帝德不配位,他所得一子尚在襁褓不提,其母族疑似残害忠良,于德于理于情都撑不起南梁。

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盯着天都呢,这一滩污水之下,既有皇室血脉,又有楚家血统之人忽地就出现在百姓眼前了。

关大公子起初听到四起的流言时,正和他弟弟小关大人在街上游荡。

他以为是不亲老爹的政敌意欲给老爹扣一个谋逆的帽子,好叫他翻不了身。

“你听听他们说关家的儿子有楚家和萧氏的血统,我倒是听说咱爹出身寒门,难不成你母亲身份有异?”

关沛幽幽看他一眼,虽说他小时候欺负这个大哥太多次了,但不至于把他脑子打傻了。

“我母亲和父亲自幼相识,外祖父尚在人世。”

“该不会是咱爹在外面还有个私生子,是和什么皇族遗失在民间的公主沧海遗珠什么的生的孩子吧?”

关沛:“……”

“南梁自建国伊始,只有永安长公主这一位公主留在了天都,父亲只认得这一位公主。”

关清目瞪口呆,“你你你……”

关沛闭了闭眸子叹气,正要劝他,身份尊贵又不是坏事,只是前路坎坷。

“你是说咱爹和长公主有一腿!你你你……大不敬!”

关沛想了好半晌,憋出来一句,“你才是大不敬!”

还大不孝!不怕你亲爹托梦骂你!

关沛觉得,他都说得这样明白了,这个傻哥哥怎么还装糊涂!

就这脑子,怎么配得上那么多人的努力呢?

关清沉默良久,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大白牙,憨傻异常。

“那总不会是我吧?难道我亲娘不是咱爹的外室,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关沛倒吸一口凉气,漠然道:“你觉得,父亲为什么不肯让你入关家族谱呢?”

“因为我母亲出身不好?”

“那他又为什么逼着你学文习武?”

“这哪有什么为什么,当爹的不都这样,望子成名,才满天下。”

……

关沛目光炯炯看着他晃动的眸光正心虚地躲闪着,心下暗道,这不是心知肚明吗?

传闻中楚南生之才可比前朝兴大齐七百年的圣贤,慧极必伤,他死得太早了。而永安长公主以先帝之妹的身份差点敕封镇国公主,自然也是有勇有谋的。

这两个人的孩子怎么会是蠢笨之人。

关溯沉不是不知道,是他有意装作不知,以为这样就能躲过他不敢要的天命。

“大哥,天黑后路不好走,往后愈往寒凉去,记得穿几件厚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