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颈拜服
系颈拜服
草原上最美丽的旱蒲花来到乞源部,正是四月鸢飞的时节,灰头白身的鸟绕着彩色的旗帜盘桓。
苏合大萨满学了朔北迎客的礼仪,宴饮上系着牦牛尾的竹竿都像极了高深莫测的灵巫。
亏得朝格图能迎来阿丽玛,那比花还热烈的姑娘有着赤那族人的矫健与自傲,族人们争先恐后围着她问东问西。
朝格图趁机蹭到阿木尔身旁,挤开那只当狗养大的狼崽,默默红了耳根。
阿木尔见状轻笑,衷心敬佩大萨满,不过依然挺好奇的。
“查干巴日怎么会愿意让爱女到乞源部作客?难道不怕我们族人欺负了她?”
“欺负她?”
朝格图偷偷瞥向阿丽玛的方向,正好与少女褐色的瞳孔撞了满怀。
赤那部无论男女都是骑射的好手,马背上挽弓射雁都不在话下,少女如林间鹿一样清澈的眼睛里闪过狼的狡黠,直勾勾看过来。
阿木尔拊掌,“你父亲一开始还要给我说媒,找错人了不是?”
“我没这样想,况且她是查干巴日的掌上明珠,要嫁的人一定是草原的英雄,不是我这样的。”
“你这样的也是你父亲的心头好,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都想到嫁娶上了,还说没想过什么!”
阿木尔笑意盎然调侃他,转头就见阿丽玛朝这边走来。
篝火映在少女灿若霞锦的脸庞上,看痴了朝格图。
阿木尔识趣地带着他的狼犬寻一个人少的角落继续仰望星辰,不成想阿丽玛扬着下巴俏生生一指,指的却是他。
“你!”
少年朝格图的身躯微微缩瑟一下,冲阿木尔扬起一个难看的笑容,看吧,不是我。
阿木尔暗暗摇头,问她,“什么事?”
阿丽玛的手指稍微向旁移了移,朝格图眼睛忽地又亮了。
“我和你比试过,你骑马不如我,射箭准头还不错,这很好。”
阿丽玛指向阿木尔,“我父亲说你看不上我,你比我大好多岁,还是个跛子,又不如旁边那个好看,我来告诉你,我也没瞧上你。”
跛子残废比不上风华正茂的少年就算了,不如朝格图好看,那绝对是情人眼底生出的偏颇。
比胡伦池还深邃的明珠为瞳,远山为骨相铺陈纸笔,烟雨浸润皮相,兼有那钦大君血脉里的野性,怎么比不上朝格图这没长成的少年?
只是少女心有所属罢了。
阿木尔原还想着这误会得寻个机会向朝格图解释清楚,她如此坦荡直率,倒是省了不少事。
“你说的话多少折损赤那部族人的颜面,我要你和我比试比试!我若是赢了,就不是你拒婚,要对外放言,是我赤那儿女没看上软弱的你!”
阿木尔一笑,这对他而言没什么损失,看不上他是应当的。
但既然是比试最好要有个彩头。
“要是我能赢,就有劳姑娘在令尊面前为我乞源部族人说几句好话。”
什么姑娘令尊的,这个人说话文绉绉的,真是学了一身南梁的坏毛病回来。
围着篝火击鼓奏乐的人欢呼雀跃,起哄为他们备上马匹和长弓。
阿丽玛勒住马缰绳,干脆利落一个翻身骑上了马背,居高临下蔑视他,目光游移到阿木尔的腿上。
“你不会输了之后拿你腿伤的事赖着不认吧?”
“自然不会。”
阿木尔接过马鞭,背上箭筒,跨上马背。
他们一人十支箭,草原上不必特设校场,会模牧羊的小娃就会骑马,会打猎的少年都有百步穿杨的好箭法。
夜色深重,月华明朗,百步之外只能虚虚看到个人影,白日目穷千里,到此时伴着风声而动的拿着靶子移动的人,更是只能看到个大概。
阿丽玛一边驾马,双腿夹紧马腹,一边从背后箭筒里抽出羽箭,箭无虚发,弦音铿锵,毫无迟滞。
她对自己的箭术确有信心,赤那部的女儿不仅仅是一朵只会临水自照的艳丽姝色的花。
“十发,全中,恭喜。接下来到我了。”
并非阿木尔托大,这些时日以来,他练刀法练射艺,时常远眺云层之上的飞鸟,目力也是极好的,唯独腿上的伤于马背上多有不便。
毕竟不是战场厮杀,草原上疾驰的马不需要主人的骑艺多精湛,阿木尔信得过它们,双目放在极远处移动的活靶子上。
他从箭筒里抽出三支箭,三箭齐发,乞源部族人高呼,朝格图撇撇嘴。
这不公平,差距太大没有悬念。他是那钦大君的儿子,还在南梁学了那么些年,整日里除了习武又没有别的事做,本来就应该赢过阿丽玛的!
但他看族人们惊异憧憬的神情,大抵是真的被他这一手给震住了。
先有击杀狼王以身相搏的勇而无畏,今日又见识到了这位殿下马背上的功夫,于乞源部族人而言,好歹知道了他们首领选的人不是什么懦弱无能的小子。
他一出手,阿丽玛就知道输了。
“我会遵守诺言。”
阿木尔扬手道:“这不忙,我也该向你与赤那部族人道歉。”
阿丽玛坦然接受,不觉得受之有愧。
两族联姻只要提出来了,就算拒绝也要有个正当的缘由,哪有像他这样不由分说就不考虑的。
太拂赤那部的脸面了。
如今这事就算过去,阿丽玛爽朗大方地笑着,举起光洁白皙的手腕问他,“你那道疤痕是与人定下的约定吗?”
阿木尔擡起手腕,缓缓摩挲着变成白色的微微凸起痕迹的伤痕,郑重其事地点头,“我确实与人约了今生来世之契。”
“你既已与他人有过约定,神山神灵见证,手腕的伤痕有天地大印,这样的人就算是应了与我的婚事,我也不屑于嫁给他。”
阿丽玛小跑着凑到朝格图身边,笑道:“这么说起来,你们乞源部的人看着还挺顺眼的,不过还是你,最顺眼。”
阿木尔看着木头桩子一样傻站着不动的朝格图,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夜过后,听说哈日查盖与查干巴日有了结亲的意思,俩小儿女愿意,出身也都配得上,没什么好阻拦的。
只是乞源部绑上了阿木尔此人,赤那部多有存有疑虑。
阿丽玛先是赤那部首领的女儿才是心有慕艾的姑娘,她答应了要帮阿木尔美言,但在此前,她得知道这个实质上有号令乞源部权力的人,到底要做什么,值不值得赤那部襄助。
“朝格图说,和你定下婚契的人,你们在天圣山深处的转轮王庙宇里举行了仪式,他是名南梁人。”
“你要知道,朔北和南梁很难有真正和平共处的一天,除非一方沦为附属之国,但这个结果也只能由战争来达成。”
阿木尔已经猜到她要问什么了。
“你的心在朔北吗?你有统一草原的期许与雄心吗?你会帮我们的族人吗?”
“大萨满说,有些事只有位高握紧权势才能做到。无论如何,我都是朔北人。”
阿木尔向圣山与星辰起誓:“神灵在上,祖先恭听,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阿木尔绝不会弃朔北族人于不顾。天神之眼,观照一切,敢有违背,黄泉之门开在我脚下,我身入地府,魂归冥泉。”
敬重神灵的草原人,这样的誓言不亚于跪在祭天圣地所发,阿丽玛绝对相信他。
说服起查干巴日的时候,也更有底气了。
哈日查盖与查干巴日商讨儿女婚事时,不免说到此处。
“老伙计,你我结儿女亲家,你活了半辈子非要帮一个没有野心的小子夺取草原,你图什么?”
就算是他当真惦念那钦大君的恩情,对阿木尔多番照拂也够了,怎么要把整个部族压宝在他身上?
“他的武艺你知道,瘸着一条腿,不逊于旁人;送他回来的那个梁人是位大儒的弟子,听闻他在南梁拜了位师父,长在南梁天都还能安然回来的质子,屠狼王守马阑勒也能看出来,他谋略不差。”
“有大萨满辅佐他,他还是个仁善的人,你我都会为他折服,何况其他人。退一步来说,草原分崩离析,南梁横空出了名虎将景瑶,阿木尔殿下认得这景瑶。”
哈日查盖一改忠厚老实的面貌,狡猾地笑道:“乞源部有汉人血统的孩子,不少顺利潜入南梁,质子归来的事不是小事,那位送他回来的人如今已经是南梁圣后身边的红人了,而阿木尔殿下,与南梁这些未来的火种都有故交。”
“我猜,阿木尔殿下会竭力平息两国的仇怨,那些年轻的、已崭露头角的人,和他的想法并不会相去甚远,毕竟他们是朋友,我想看看另一种可能。”
他要是猜的更大胆些,兴许可以直接将一箭劫法场救质子的人都猜到景家人身上。
哈日查盖真是个老实的好人。
三个部落联盟,以乞源部最先向阿木尔俯首听他号令起,骑兵和勇士们沿着黑水河向天圣山以西游走。
遍布砾石的戈壁倒映如血的夕阳残照,马背上的儿郎们握着弯刀,劈过了炽热的嶙峋怪石,大队的骑兵有无数倒在残阳里,铁蹄征伐下,这支队伍却日益壮大。
血与泪的岁月没有天圣山向西那样绵延的山陵线,弯刀如月,莽原的山尖上,雪尘像四散的轻霰,裹挟着绣满金色顶冰花的蓝色旗帜,铺天满地。
这样的旗帜在草原上又卷着风与雪飘了两年,后来白马金鞍上落下来的年轻人,只需提着狼刀站在乱军从中,就足以令十八部望而生畏,系颈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