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一包杏核

一包杏核

雨夜口口声声说要报恩的女子,说了几句话,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一碗面,径自睡觉去了。

晏昭摸不着头脑,店老板收拾好厨房后反而坐下来,大有促膝长谈的架势。

“琴娘家境贫困,到了楼里又有人严加看管,要纤腰细软,讨好客人,一点都不能多吃。算起来,她都没怎么吃过饱饭,虽然总抱怨夜间加餐饭,可每当疑似的人出现时,尤其是夜间,她看着别人吃饭总是饿得慌。”

所以哪怕她抱怨吃得多,他还是要给她加餐。

店老板一看就是个老实忠厚的人,与琴娘并不相配,寥寥几语,却能听出来几分无奈与珍惜。

晏昭还是没懂老板说这话什么意思,也许只是偶遇话家常。他却有些明白,为什么说萧回当年以刀背杀她是恩情了。

“二位听齐监正的话在此等候,等来的我并不是恩人。”

“烟阳到北地,庐阳是必经之路。听琴娘说,那位恩人如今贵不可言,远在千里之外。监正大人说,你可以把我们报恩的心意传达。”

店老板边说边向外取出一蓝色锦囊,“这是齐监正的意思,你可以把这只锦囊带到朔北,作贺礼也未尝不可。”

晏昭走时才拆开锦囊,不是什么珍器重宝,只抓到了一把干杏核。

他想,报恩是假,这二人真正要报恩的人是齐监正,否则怎么偏正好,雨夜逢故人。

前半生有阿公保驾护航,如今落拓茫然,又有齐监正指点迷津。

一包干杏核,贺朔北大君新掌草原实在寒酸。

但他们这些个人都太了解萧回了,那是个懦弱的人,凡以情义要挟,无往不利。

晏昭让这一包干杏核稳住了心神,驾马再向北。

都是曾游过的故地,心境却截然不同。

过秦州之后,北阳关口,往来守卫并不严苛,盘问行人时,一见那驼背上挂着的叮呤咣啷,挑担两头那蒙着白色麻布竹筐的城中人,守卫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看路引文牒,不因发色瞳色相拦。

晏昭本来打算先见一见景瑶和南梁万千将士,但见了,此事必为朔北所知,他再与朔北大君相见,只能是众目睽睽之下商谈两国事宜。

还不到那个时候,于是他打算扮作南梁的客商入朔北境内。

时值寒冬,大雪封住了北阳关口,但这个季节也是毛皮货物紧俏的时节,晏昭搭上商队的车马,铲开冻住的官路,向北而去。

一路上,南梁南方慕名而来要到朔北境内的商人和一看就是生手的晏昭说着闲话。

“阿木尔大君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蛮人一向不通教化,如今不仅有了自己的文字,他还命人修制史书,也有了自己的著作。”

“十八部从前如一盘散沙,虽听命大君,却各自为政,如今像是拧成了一股的麻绳,互惠互利,甚至在原野上垒起了土墙、建起了城邦。”

“还有那草原牧民,一个马阑勒供养不起整个国度,朔北大君命各部伐木垦荒造田,还从南梁农户手中重金购来粟种和穈子种,试种于田地……朔北这样的大君,实是天公抖擞降下的万中无一的人才。”

晏昭听着,与有荣焉,同时也心生震撼。

短短五年间,阿木尔推行政令,朔北大变了模样,监正大人所说的紫微破军命当真如此玄妙吗?

但他坐实命格,是晏昭最不愿看到的。

马车粼粼越过荒草原上蜿蜒不断的山丘,窄窄的河流凝结霜冻,白色的冰层下仍有流水淌过。

远处雾蒙蒙的山顶着一层雪白,远望却是浓重的黑,灰色的苍鹰盘桓在雪山碧穹之上,啸声唳天,仿佛腐朽的白骨中丛生的一片荒凉冷寂。

而细碎的霜花之下,枯草的种子深埋冻土中,只要有一丝冰雪消融,受到滋养的种子就会变成来年顶破寒冰的花朵。

一代代在苦难中挣扎的朔北人,一辈辈在乱离中茍活的南梁人,其实并无不同。

车辙陷入积雪中,木轮打滑,晏昭从马车上下来,轻哈了一口白色雾气,和商队的人一齐下来推马车。

一道残红坠于冰面,冬日原野上的落日是做不得数的,它虚影万千,一刻的功夫就会让黑夜吞噬尽所有光芒。

但原野上的皎月却是亘古不变的。

裘衣上残留的水汽霜冻凝结,本来柔软暖和的衣裳,几乎成了僵硬沉重冰凉的拖累,却又不能轻易脱去,毕竟寒风几乎能刺穿血肉。

忽远忽近的,几声狼嗥传来,马儿躁动不安,商队中的领头人脸色不大好了。

钱财谁不爱,富贵险中求是实话,但还有句,就怕有命赚没命花。

在这样寒冷的夜晚马车停下了,车轮不久就会冻在地上,他们还遇上狼群,实在是倒霉透了。

“点燃火把,采雪烧水,试试看能不能让马车动起来。”

试过了,滚烫的水浇下,片刻的功夫又成了冰。

火把上沾着油脂,迎风燃烧时冒着黑烟。

狼群的嗥叫声渐渐近了,众人心中凄楚仓皇,却似乎听到一阵嘈杂的马蹄声踩着银粟一样的积雪而来,狼又渐渐远了。

驾马而来的是一群提着狼刀的人,口中说道:“南梁的商人?”

南梁话和朔北语言不相通,阿木尔大君要大萨满苏合以最快的时间组编成译,这本羊皮所制的书,拓印无数范本,早传遍草原了。

一行人中被簇拥着的头领说了一口不太流利的南梁官话。

“一人一命,一百两银子,我朔北勇士护送各位今夜平安度过。”

这首领听着年纪不大,倒是会做生意,半点不像莽撞无理的蛮人。

“倘没有银子,也可用货物来抵;没有货物,可用南梁农工图纸来抵;都不愿意抵,狼群疾驰,我们可不管明日原上白还是红了。”

年轻的蛮人轻飘飘好似玩笑一样说着原野复上新雪还是鲜血,和远处的狼嗥声相比,一百两银子,简直是微不足道的报酬。

商队的领头人是要拿来换毛皮的,他们带来了丝绸和瓷器,在这等苦寒之地,价值远超区区百两白银。

他轻点了轻点手下有多少人,不管是谁,能拿出多少银子,余下的要写成欠条,等安然回到南梁,再悉数还清欠款。

商队中的人互相知根知底,却不是人人都拿得出这百两银子,有些苦着脸,倒宁可留在这儿搏一搏好运。

于是要保命的人筹措好银子,余下约莫有十余人默默站得更远些,目光透着绝望,仿佛彻底融入这寒冷漆黑的夜里一样。

蛮人冷漠看着那泾渭分明的生者与将死者,发现他们中间还有个人,身姿挺然,不与众人同。

“中间那个,你不给银子,也没有货物,是有别的要换?”

“是有别的要交换,但不是农工图纸。这等国之重器,岂能轻易交出?”

这文绉绉的强调,一副忧国忧民的凛然模样,听着耳熟。

“你是什么人?”

“多年不见了,朝格图。”

晏昭从暗影中站向前,火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一枝开在江南的梨花,曾走过朔北的寒风,而今重返,成了遒劲的老枝干,如云如墨,不见疏朗明净。

尽管如此悲苦加身,这个人也是他们的大君一直望着南飞的鸿雁等着音讯到来的人呐!

朝格图怔忪凝望,他身边的勇士问询也得不到回答,半晌他才道:“把他们全部带回金帐王庭!”

王庭是朔北权势最盛的地方,外族人不得擅入。

商队领头人大喊,“我们缴了银子,你们不能言而无信!”

唯恐他们听不懂汉话,又磕磕巴巴地用朔北的言语重复两遍。

朔北骑兵勇士要压下他们易如反掌,晏昭不愿意让他和萧回的关系暴露人前,看一眼那绝望发抖拿不出银子的人,又看一眼愤而怒骂朔北蛮人的商贾,和朝格图说:“全带回去做什么?多一个人多张嘴,也不怕把你们大君吃穷了。”

朝格图冷然看着插科打诨的晏昭。

“他们要换货物的地方快到了,保护他们过了今夜,就让他们自行去吧。”

那十余人闻言眼神倏然亮了起来。

朝格图道:“他们没有银子。”

“都算到我头上。”

朝格图默了一会儿,“我族人重信守诺,带他们去栖身之所,明日送他们去交换货物。”

其余勇士不放心,朝格图却道:“我带这人去王庭。”

此处距天圣山脉不远,大君金帐策马不过两三刻钟的功夫,只是风雪中容易迷路。王庭是大君的金帐,也不是寻常人能找到的。

晏昭骑一匹矮马,问道:“需不需要拿布蒙住我的眼睛?”

“按规矩来是需要的,外族人窥伺金帐会被草原的祖先和天神惩罚。但你知道,你是和大君定下契约的人,得到天神承认的契约。神灵总不会惩罚自己赐福的人。”

朝格图闷声说道,听着十分不高兴。

备受大君偏爱的这个人,他不清楚朔北的风俗,也不明白,草原的王给予了他多少特权。

可晏昭恋慕他们的大君时,那还是个瘦弱可怜的质子,不是王。

“如今,草原怎么还做起了救人换钱的营生?”

“每年屠狼都要折损不少族人,阿木尔大君想的主意,冬日里饿狼出没,都是杀,不若把屠狼变成生意,换来的银子归各部落所有。”

“那今天这些银子是属于乞源部的?”

朝格图摇头,挺直了脊背骄傲地道:“乞源部的勇士以父亲为首屠狼。这支队伍是隶属大君王帐的亲卫,草原上最精锐的一支骑兵,而我,是亲卫队的头领。”

说罢,他又催促道:“方才算到你头上的银子共有一千三百两。”

“我数的是十二个人。”

朝格图坚持,“是一千三百两,你的命也算,不然没办法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