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雪月问情

雪月问情

皎皎空中孤月,浅浅雪上蹄印,半边映照黑山,半边涉过冰河。

朔北王帐的旗帜用白色的牦牛毛染色织造而成,不惧怕风吹日晒,是王庭金帐才能悬挂的鎏金碧天金花王旗。

就算在黑夜中也能看到那面旗帜上流转的光华。

朝格图下马,一名少女向他奔跑过来,飞奔着扑到他怀中,两名年轻人嘻嘻哈哈地原地转了几圈,用晏昭听不懂的话低声说了什么。

长辫的少女好奇地张望过来,打量着晏昭。

“就是他?”

朝格图点头,“我得带他去见大君。”

晏昭听懂了这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不是很得体。

他两手不自在地整理裘衣和长衫,但一路奔波,天寒地冻,昨夜泼浇陷入冰雪的马车轮,化开的松雪裹着泥泞溅到衣摆上全是泥点子。

还有他肩上有尘,霜土满面,怎能以这样的面目去见心心念念的人?

“可否借我一身干净的衣衫?”

朝格图向周遭看了看,和阿丽玛相视一眼,齐齐摇头。

“我们没有汉服,倒是部落中的贵族会从你们南梁那里买绸缎做的汉服,但据我所知,十分昂贵,他们买来要在重大节庆时候才会穿。”

晏昭是想借衣服,不是非要穿汉家衣,他正要再开口说话,朝格图却闭口不言,弯腰行礼。

他回转身来,那鎏金的王旗帐下,朔北那位腰间系着白狼王尾巴毛挂坠的大君正遥遥望过来。

东方与天一线之隔的原野上,滚烫的红日初升,仿佛有无限的暖意,金芒洒落在荒原上,衰草枯杨结了凝霜的躯干像是洒了一层碎银。

晏昭匆匆看一眼,慌乱地擡袖擦拭脸上的灰尘,不及他整理好,朔北大君就走近了。

一瞬间阿木尔恍然以为是错觉,但他梦中的幻影一向是从容不迫的晏昭,眼前这个局促难安的人,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

他心中这样郁忿想到,脚下生风一样快步走向晏昭,张开双臂想拥抱他。这个人要是真的,一定不会推开他。

可晏昭看着素衣白服的大君向他疾步走来,下意识避开了。

他衣服太脏,身上大概也不好闻,而且,他是以南梁使者的身份来见朔北大君的。

金光耀目,寒风朔朔,晏昭来时的期盼欣喜、忐忑难安,在见到挺拔英俊的草原之王时,一切澎湃汹涌的热潮都埋在了夜里。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草原的王与汉人的使者不该有旧情。

被推开的阿木尔目含委屈与谴责,心中怨恨道:怪岁月无情,才叫阿昭哥忘了他,不认他了。

“南梁晏昭拜见阿木尔大君。”

阿木尔悻悻收回拥抱,双手交叠背在身后,沉稳老练道:“使者远道而来,先请歇息,晚些时候为你接风洗尘。”

知情人朝格图瞧着这二位生疏打官腔,握着阿丽玛的手暗自撇撇嘴,他们瞒得过并无慧眼的凡人,瞒不过天神和先祖。

荒原上的风传播讯息,种子和霜雪会在牛羊和生灵的耳畔低语,除了愚昧的凡人,一切尘与土都能见证这片旖旎的雪月。

大君的客人要歇息,热水和换洗的衣物都要准备妥当,朝格图适才想起他索要衣物的行径,这才打量着晏昭,问道:“你从南梁天都千里迢迢跋涉而来,都没有准备行李衣物吗?”

“……昨晚忘了从商队的马车里拿下来。”

朝格图:“……”

这么聪明谨慎的人竟然会犯丢三落四的毛病,可见他为了见他们大君脑子有多不清醒了。

朝格图眼睛滴溜溜一转,没理会晏昭,给他找衣服去了。

朔北天寒,冬衣多夹棉絮,毛皮贵重,用来做帽子和围领。

他与大君身量相差不多,倒是不妨将大君的衣服借给他。

晏昭欣然谢过,没有丝毫要穿蛮服的不情愿。

草原的宴会要烹牛宰羊,载歌载舞,即便是这样冰天雪地也会架起铜锅和火堆,点燃火把,孩子们饮着热的甜甜的奶皮子酒。

马逐水草,人仰潼酪。

大人们,尤其是挽雕弓如满月的大人们纷纷拿起那粗瓷碗饮着塞上白。

塞上白酒最烈,此宴为晏昭所设,大概是想看看这位南梁来的嶙峋如枯山的文人到底能不能经受得起朔北的凛冽。

可他们的新大君一上来就像昏了头一样,并不介绍晏昭南梁使臣的身份,反而先说道:“这是当年送我北归的恩人,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我。”

“当日身无长物,微末寒酸,无以为报,既能再见恩人,不妨多留些时日,好叫我报答恩情。”

大君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其他人哪还敢置喙,自然是好一阵感激恭维,全然不提南梁使者如何。

塞上白饮过三巡,桌上的菜肴凉得差不多,远道而来的客人不胜酒力,昏昏欲睡。

天空飘落晶莹尘霰,怪的是,皎洁的月光在俯临人世。

草原的大君右手拨弄着左腕上的白狼尾毛做的装饰,定定看着微醺的人。

宴间其余人等告退,还有的想要将半昏的大君的恩人叫醒,让他回去歇息。

至于大君本人,爱看雪月、赏风花,都不是他们能劝得了的。

“晏使臣,晏使臣,醒醒回去歇着吧!”

晏昭微微眯起双眼,似有些看不清听不清这个朔北人在说什么。

下意识看向面南主座的阿木尔。

风雪簌簌,绒毛一样的雪映在眼帘,他眼睫上都挂了细细的雪屑,人影幢幢,尘世摇摇晃晃,怎么都看不真切。

晏昭想用力抓住些什么,残存的理智叫他紧紧抓住衣袖,心间却是塞上白都填不满、浇不热的空白。

朝格图眼见着这两人旁若无人不甚清醒的模样,遣走了席上的其他人,自己也要回去和阿丽玛诉衷情。

“大君记得服药,朝格图告退。”

阿木尔轻轻颔首。风吹了很久,宴席间终于只剩了他们两人。

一碗黑乎乎的汤汁放到他的案上,晏昭开口问他,“大君怎么了,这是什么药?”

阿木尔幽幽望他,没有吭声。

“才饮了酒就服药,能行吗?”

“没事,这药就是要烈酒送服的。”

怪道原先在南梁喝三杯就摇晃晃醉醺醺的萧回,如今也能干上几大碗塞上白面不改色了。

那碗汤药的味道太冲鼻,连漫天满地的烈酒羊肉的味道都盖不住。

“你每天都要喝这个?”

阿木尔点头,并不想在这碗药上在费口舌,抄起瓷碗来一饮而尽。

晏昭看着他,口中泛苦,撑着案桌起身,摇摇晃晃走到阿木尔桌前,端起那碗剩下了黑乎乎渣滓的汤药底,尝了个干净。

很涩,又苦又涩,比他吃过的所有家了黄连的药都涩,他不知道药方是什么,能治什么病,大概只是想尝一尝这些年来他尝过的苦涩。

一碗药是最微不足道的。

阿木尔打量着他不改分毫的面容,蹙起眉头道:“药不能乱尝。”

说罢他从不知道哪儿来的罐子里拿了一块奶皮子糖,不由分说递到他唇边。

你心甘情愿尝我尝过的苦,也要尝一尝我尝过的甜。

阿木尔指尖发烫,目光游移到晏昭的腕间,那条缠了三圈的红绳还在,衬得那凸起的腕骨愈发苍白瘦削。

“阿昭哥呐……”

阿木尔猛地攥住他的手腕,眯着眼睛将脸颊贴上他冰凉的手背,带着一片温热蹭了蹭,喟叹一般喊着从前亲密无间的称谓。

晏昭忽然就觉得释然了,伸手抚去他垂绺的墨发,摸到了一簇系了狼牙红坠的辫子,手上一顿,还是拂去了青丝见白雪,心中颓唐与无谓交织。

他还是没有分清楚阿木尔和萧回。

可那怎么能分得清呢,他穿上朔北的衣裳,捧起朔北的塞上白,眼里心里都只有这一轮明月罢了。在一片白茫茫的荒原上,孤身望着倒悬的明月。

“大君。”

阿木尔失笑,却丝毫不意外。

晏昭从前都没有多亲昵地叫过他,萧回殿下、殿下、萧回、萧吟别、阿木尔……大君。

所以他做十八部的大君,也不是为了成为什么狗屁倒灶的天狼破军紫薇,更不是为了什么并吞天下的野心。

他不做紫薇破军,也做了草原的王。他会让朔北的族人,不靠着南下抢掠也能在天神之眼的注视下活下去。

就算阿昭哥离他千万里,但他们的心里一定没有任何隔阂。

他不会再逼着晏昭和他自己去分清楚他是质子萧回还是阿木尔大君。

因为本无区别,灵魂和躯壳他们一直都是一个人,从未变过。

质子萧回也曾怜悯南梁的饿殍冻骨,南梁使臣晏昭也见不得朔北的子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葬身狼爪。

天下百姓何辜,囚狼计以情义互囚,就注定会有这个结局。

只是他们之间的情义绝非泛泛。

“阿昭哥。”阿木尔摩挲着他手腕上的红绳,说:“你此来草原为何我就不问了,反正总会知道。听朝格图说,你欠了我一千三百两银子,真的假的?”

晏昭叹气:“……真的。”

“身无长物,你要怎么还我?”

晏昭拖起他脸颊,挣脱他的手掌,反而用手压住他的后颈,逼着他们额头相贴,十指相连,两心无间,笑言道:“大君想让我怎么还?”

阿昭哥一向是这样温柔而坚定的人。

阿木尔喉间还有那碗不知名药汁的苦涩,鼻翼间却多了一阵甜腻腻的乳酪香,唇齿相依,他闭了闭眼眸,细细尝着乳酪的香甜,微哑的嗓音问道:“白天歇好了没有?”

晏昭镇定自若,轻声说:“一千三百两银子呢,你歇好了没有?”

阿木尔闻言从耳根红透了脖颈,揽腰抱着人入了王帐。